他说豆角也是阳台上种的,阳台上种了好几种菜,平时想吃的时候就上去摘一些,都是新鲜脆嫩的,什么都不加,只热锅热油炒炒再洒上一点儿盐,就已经很好吃。
杨真抬手掖了掖余心的毯子。余心底下没穿衣服,但他一时半会儿也不想穿了,光着裹毯子也很舒服。桌上放了个堆满冰块的盆子,里面是两杯酒。酒液澄澈漂亮,杯子边缘上卡着一片薄薄的青皮柠檬。他认真地吸了吸鼻子,闻到清爽的柠檬香气。
余心一时间分不清这柠檬的气味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因为小阳台的窗户开着,柠檬树的枝叶在风里簌簌地晃动。但桌上的酒里滴进了柠檬汁,用冰护着,香气似乎也凉飕飕的,源头也可能是酒杯里。而杨真刚刚去柠檬树下摘柠檬,他也许也摘下了一些叶子……余心闭上了眼睛,迎接杨真的吻。杨真吻得很轻,像是带着怜爱和抚慰,小声说:“今天辛苦你了,累不累?”
余心确认香气是从杨真身上发出来的了。他想说“不累”,又觉得矫情,不符合自己黑道大哥的定位,于是扁扁嘴,哼了一声。
余彬彬见余心盯着沙发发愣,提议道:“要不我们坐那边?那边更靠近空调。”
“不用。”余心回过神,端起面前的果汁哧溜哧溜地喝,“还有什么话?没了我就回去了啊,杨真说今天做极品土豆泥。”
余彬彬忧心忡忡:“他会不会始乱终弃?”
余心:“……什么?”
余彬彬紧张起来:“这是有可能的对不对?他那么有钱,而且又是做生意的……”
他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理由,余心左耳进右耳出,但为了捧场,还是持续不断地点着头。
余彬彬最后来了个总结:“心哥,你们真的不合适。”
余心也终于喝完了奶茶,杯底还剩一个珍珠,他拼命吸了许多空气,愣是没法将那颗圆滚滚的粉团子吸进嘴里。
“我知道。”余心不死心地晃动着杯子,“我一见他家那样子就知道,我俩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也有点儿伤心。但是又因为说了一句可以说相当文绉绉的话,觉得自己跟杨真混了这么些日子,文化水平有所上升,值得欣慰。
余彬彬在对面呆了片刻,一头雾水:“你知道……你知道你还栽进去?”
“谁说我栽进去了?”余心奇道,“是杨真邀请我去住,又不是我提出去住。他每天在家里做饭等我回家吃,我去他家住,是去享受生活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努力吸粉团子,没提防,突然便成功了。可惜那团子来势汹汹,一下滚进了喉咙,余心甚至没能尝一尝它是什么味道。
他放下了奶茶杯,认真且肯定地跟余彬彬说:“你不用担心我,我清醒得很。我余心什么时候享受腻了,我就什么时候走。我跟杨真都是男人,也没有什么约束,谁都管不着谁。”
余彬彬连忙问:“那你打算享受到什么时候?”
“到拆迁吧。”余心回答,“我明天就回去签字,拆了那房子。”
☆、第15章
和杨真不一样,余心对德胜街的感情很深。
德胜街是余心的地盘,他自小在这里生活,现在要看着它消失了,成为城市里千篇一律的新工地,这让他很不好受。
在拆迁款和房子之间,余心选择了后者。房子在城市的另一头,离这里很远,离杨真的家也很远。
德胜街上大部分的人都签了字,余心在街上晃荡了两圈,走进居委会的时候,那里就剩最后一份合同了。
余心是最后一个签的字。
他有种荒谬的感觉:仿佛是现在正在签字画押的自己,把这条热闹熙攘的老街卖了出去。
七婆在街边卖纸箱,孙子拿着一罐芬达喝着,看到余心过来,十分高兴地冲他挥手:“心哥!”
德胜街上一半的人选择了安置房,比如余心,一半的人选择了拆迁款,比如七婆。七婆只有这么一个孙子,自己年纪又大了,即便选了安置房她也没能力交出剩下的十几万房款。
“什么时候回乡下?”余心问她。
“后天。”七婆把卖纸箱得到的钱数了又数,刚好十块。她塞进了余心的手里。
余心愣了一会儿:“什么意思?”
“最后一次保护费了。”七婆笑着说,“七婆这么老,回乡下就不好上来了。以后没机会见你咯,心仔。”
余心送走了七婆和她的孙子,蹲在街角抽烟。他把七婆这句话想了好几遍,抽着鼻子抹眼睛。
他似乎永远都是无能为力的,无论面对谁。
半包烟抽完了,他起身离开德胜街。街边的铺子大部分都关了,剩的那些还没关门的,也都在收拾东西。他快走到街口的时候,看到外头停着一辆车,杨真就站在车边上,皱着眉头看手机。
他没想到杨真会过来。乔乔今天去考科目二,余彬彬陪她一起去。余心满腹的忧愁和不好明说的难过,不知道要跟谁分享——杨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但杨真却来了。
余心呆站片刻之后没忍住,揣着点儿小开心,朝杨真走过去。
杨真的车取了回来,车头摆着两张修车铺的名片。余心拿起来看了看,跟杨真说:“原来是这里。你早说,我认识这个老板,可以给你打折。”
“我是这店的顶级vip客户,你那一点儿折无所谓。”杨真给他递了一瓶水,“签字了?”
“签了。”余心咕嘟咕嘟喝了半瓶子矿泉水,“走吧。”
杨真没开车,反而是关了窗开空调,并且伸手将余心面前的出风口稍稍调整了一下,以免凉风直接吹到余心身上。
“你要了房子还是钱?”他问余心,“真不打算跟我说?”
余心有些紧张。他确实没打算跟杨真说自己房子的事情,但既然都问出来了,不回答也不地道。
“要了房子,在长兴路上的,还没能交房。”
杨真的点点头:“多大?”
“一百多平,也不是很大。”余心想,和你家比起来的话。
杨真神情平静,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余心,是不是如果我不问你,你就不打算跟我说这些事情?”
余心渴坏了,在说话间隙喝完了一瓶子水。
“怎么会?”他扯了个谎,“事情还没定下来,我也不好跟你讲。”
杨真似乎是不相信,沉默片刻后问他:“供得起吗?我和你一起供?”
余心把水瓶子捏瘪了:“不用,我有钱。”
杨真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余心:“真的,我有钱。”
杨真满腹狐疑:“这么有钱,那今晚请我吃饭吧。”
余心跟杨真说起了德胜街的事情。
杨真在德胜街生活的时候,余心还没有搬过来。两人幼时在德胜街和小学里只有短短一年的交集时间,而在那一年里,因为杨真不大出门,除了在班上,他跟余心也没有更多的来往。
老街有一个好处,就是它能承受的变化已经不多了,因而许多地方、许多人事,是长久的不变。
水利局旧宿舍区里有一个没什么人用的篮球场,场边长着棵每到春天就开出满树白花的羊蹄甲;水利局附属幼儿园里每天都会传出儿歌歌声,且每日下午幼儿园门口都会发生小范围的交通拥堵;便民菜市里的鱼总比隔壁的超市便宜一块多钱,但超市里的鸡蛋又总比便民菜市里的少五毛钱……在余心和杨真短暂重合的一年之外,德胜街上几乎所有的地方,他们都一样地路过。
两人原本还在说往事,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回了“吃”这件事情上。
“六叔的烧鸭酱是怎么做的,你知道吗?”吃着烤鸭的余心问杨真,“他说秘诀是柠檬,但我试过,不像啊。”
“他不肯说。”杨真吃了一块烤鸭,“这是他独门秘方,不可能告诉你的。”
余心也吃了一块烤鸭,眯起眼睛嚼了半天:“唉,还是六叔的烧鸭好吃。”
在这个问题上,杨真很难得地与他保持了一致。
德胜街里的六叔烧鸭和杨记鸡铺拥有着不相上下的地位,且因为中间没有任何的经营断层,六叔烧鸭比杨记白切鸡稳定,所以更受欢迎。
六叔家的烧鸭是限量供应的,每天就几十只,每个人最多只能买一只。烧鸭的毛不似外面的铺子那样用沥青来脱,而是手工一根根拔下来的,拔毛的场面就在烧鸭店后门,可以让来往的人随意围观,以证明他家烧鸭的干净卫生。但烤制过程非常机密,就在六叔家的小院子里完成,除了六叔的儿子孙子,其余人都不能看。而他家最好吃的烧鸭酱则更为矜贵,巴掌大小的塑料盒子,密密地封着一盒子半透明的浅褐色酱料。把盒子上的薄膜撕开,酱料本身的香味便一股脑儿地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