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焦躁而绝望在王府等待,等待一个早就知道的结果。
噩耗并没有等太久,夏末,颜府大小姐命丧玄武湖,那里正是他初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古琴曲《酒狂》的地方。
他砸了自己多年收藏的各色古琴、苦心收集的诗稿,堆在初闻琴曲的玄武湖畔付之一炬。
后来,他娶妻生子,当上了东平郡王府世子,他罗织着自己的势力,当贤妃娘家大厦将倾之时,他暗地使了不少动作,使得杨阁老更快的倒台、贤妃疯癫锁在冷宫。
至始至终,他都是站在暗处的无名小卒。他在她短暂的生命里毫无痕迹,她却霸道的占据了他一生。
他无怨无悔。
有人说人死之后,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世子看着满天繁星,心想那一颗是她呢?自己死后,化作的星星会离她有多远?
是咫尺、还是天涯?
脑海里的琴声又飘起来,郁结、惆怅、悔恨齐齐冲破心扉,不能自已。
他随手从镶嵌在船舱板壁的青花葫芦壁瓶里取出一只短笛,试了几个音,吹奏起了《酒狂》的韵律,自打在金陵城玄武湖焚琴之后,他便不再碰古琴了。
笛声在运河之水上流淌着,无比的苍凉凄清。
后方跟着的大官船上,睡莲啪的一声关上窗户,拥着被子在暖烘烘的熏笼上换了个姿势依着,叹道:
“好不容易看到这么美的星空,却被不着调的笛声扫了兴致,也不知是东平郡王府那个公子小姐起了雅兴吹笛,你抒发雅兴也要看时间不是?这个时候大家都要歇着了,再好的笛声也是魔音穿耳,这那里是吹笛,其实是在扰民啊!”
大运河正月下扬州,比嫁妆崔妈妈吹牛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的终极理想。.
但对于睡莲这样的闺阁女子而言,除了儿时在成都过的还算惬意外,无论是名利场燕京还是温柔乡扬州,其实本质上都没有区别,不过是从一个豪宅转移到另一个豪宅而已。
更何况,这次旅程并非愉快。
睡莲本以为摆脱两个难缠的老嬷嬷,可以获得短暂的安逸,以后的烦心事可以过一个月再说,但是接下来的发展,实在出乎意料。
首先是好好的繁星夜被一阵撕心裂肺般悲戚的笛声骚扰,她意兴阑珊,睁着眼盼着笛声早点结束,可惜前方船只的吹笛者兴致似乎越来越好,将一首《酒狂》连续吹了三遍啊三遍!
这还不算完,笛声暂歇之后,又传来呜咽的箫声!
箫声吹了一半,却骤然停止。睡莲钻出被子,烙饼似的左右翻身,等待那位吹完整首曲子,可对方迟迟不肯“给个痛快”,再也没有了下文。
前方大船那位吹奏者出了什么事呢?睡莲不禁浮想联翩,脑子里浮现多种可能,正统有之、狗血也有之,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
由于心里一直惦记着,就未曾好生睡,一夜醒了好几次。
次日精神不好,早上去颜老太太船舱里请安完毕,陪她老人家用完早饭,睡莲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打算补个眠,可王素儿的奶娘崔妈妈提着几包点心来串门了,睡莲强打起精神请崔妈妈坐下说话。
崔妈妈嘘寒问暖了几句,便开始进入正题道:“在成都的时候,奴婢就瞧着九小姐是个有本事的,如今才十一岁,就在两位老嬷嬷的辅佐下打理田庄铺子产业了。”
睡莲照例自谦一番,说:“我才几岁呢,都是容嬷嬷和窦嬷嬷的功劳,我不过是做在一旁听着罢了。”
窦嬷嬷笑道:“先五夫人的嫁妆还真是丰厚,且不说那些库里的嫁妆箱子,田庄和铺子都是生息的,一年年积累下来,是个了不得的数目吧?”
唉,果然又是个来试探自己嫁妆深浅的!自打去年颜老太太定下她和两个老嬷嬷管理自己的嫁妆产业,各路人马明里暗里试探询问的络绎不绝。
崔妈妈这话不太好接,若睡莲说是个大数目,难免被人惦记着;说是个小数目,这又不符合当年母亲嫁入颜府十里红妆的盛况,一听就是糊弄人的,显得不够尊重;若往实里说,就更不对了!哪有把自己家底对外人讲的,这不是缺心眼嘛,颜老太太头一个就不饶自己!
“我也是刚刚接手,账本都还没看会呢,还得劳烦两位老嬷嬷教着。”睡莲笑了笑,捧起自己的茶盅抿了一口,道:“崔妈妈喝茶呀,我叫添饭泡了妈妈最爱喝的普洱。”
九小姐会看不懂账本?这话别人可能信,崔妈妈心里却是雪亮的,九小姐在成都老宅的时候,可是像模像样的当家小主人,她怎么会看不懂账本?这意思是不方便直说吧!
睡莲咬着崔妈妈送来的菱粉糕,她也的确是个意思,希望崔妈妈知难而退,不要继续逼问下去,没得弄得大家都尴尬。
虽然她和王素儿和崔妈妈有着多年的交情,但是这不代表她可以把一切袒露给对方。.
这和信任、和交情都无关,只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每一步都走的很艰难,谨慎一点,自己就多一份安全,时间长了,这便成了本能。
崔妈妈喝着泡的极酽的普洱茶,果然是自己最喜欢的口味,心里不禁暗叹这位九小姐是用了心了,府里上上下下的爱好都打听清楚,送礼请客招待皆有章法,令人挑不出错处来。
可是,崔妈妈眼睛扫到睡莲左腕上那个白玉双股扭绳镯子,心中未免觉得一刺,轻叹一声,说道:“唉,其实我们家小姐的母亲当初也是十里红妆嫁到成都的,那时候上好的黄花梨家具、各色嫁妆箱子,塞满了整整三艘大船呢!”
“记得大船到成都万里桥码头靠岸,轰动整个成都城,第一件嫁妆到了王宅,还有整整一船嫁妆还没从大船上卸下来呢,那时我那死鬼丈夫直发愁,说这可怎么办呢,若到夜间关城门还搬不完,岂不是要等到明日?”
“我说这可不行,误了吉时就不好了,就要我那死鬼丈夫花了双倍的工钱去别的船雇小工来搬箱子……。”
睡莲笑眯眯捧着茶盅听崔妈妈讲七姑太太出嫁时的盛况,时不时惊叹几句。
一旁服侍的添饭心里直烦嘀咕,暗想这位妈妈真是不靠谱,先是逼问小姐底细,逼问不成又开始讲七姑太太的嫁妆,这是在炫耀吧!
哼!先五夫人的嫁妆丰厚是实打实摆在那里的,七姑太太的嫁妆就凭你一张嘴开合,我才不信呢,若真如此,那表小姐何以不远千里投亲靠友?而且这位表小姐平日里在府里打赏的手面也小……。
一旁埋头做针线的朱砂瞧见了,朝添饭使了个眼色,这次下扬州,听涛阁是跟了朱砂和添饭两个稳重的二等丫鬟贴身服侍睡莲。
去年秋天的时候,刘妈妈和睡莲一起向颜老太太求了恩典,放刘妈妈的幼子刘直脱了奴籍,准备今年春天去考童子试。
颜老太太很爽快的同意了,没有要身价银子,还赏了一套四季衣服、一套文房四宝给刘直,要他好好进学。
从今年开春以来,刘妈妈和采菱都忐忑不安的盼着刘直能考个功名出来,而睡莲扬州之行恰好正值童子试考期,所以睡莲仔细斟酌一番后,决定要刘妈妈母女留在燕京,免得她们在扬州心神不宁的,再说她离的那么远,听涛阁有这两位镇着,也不会出什么幺蛾子,所以最后选了朱砂和添饭随行。
彼此相处磨合了一年多,自是有些默契的,看到朱砂的眼色,添饭会意,收起撅起的小嘴,笑容满面的抓了几把果子放在崔妈妈面前的黑漆描金葵花攒盒里,说:“崔妈妈也尝尝这几样果子。”
崔妈妈每样果子都尝了,话匣子依旧如这京杭大运的河水般绵绵不绝,继续说道:
“说起来,我们姑太太陪嫁的田庄和铺子也有不少,只是因是远嫁,在南京城买田和铺子不方便打理,就只在南京置办了一所大宅院,剩下的都是陪房拿着银票到成都现买田庄和铺面,置办了整整五百亩水田呢!还买了几座山头种树,铺子也有三间,都是成都最好的地段,每年单是租金就超过千两……。”
睡莲歪在罗汉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点头附和着,若不是顾忌着礼仪,她就要呵欠连天了。
朱砂是个老实人,听到崔嬷嬷牛皮吹上了天,几乎要笑出来,为了掩饰情绪,她借口房间炭不够了,走出了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