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带着一点点稚气冒出些微的棱角,他伸长脖子压低肩膀显出今后的模样——善良的、坚韧的、痴心的、纯洁的模样,手臂在身体两侧迅速摆动,像加码的发动机,全速前进。他没有伸长手臂招展,却不自觉地吹起了兴奋的口哨。
“流氓。”邬玉志脸色潮红,但嘴上却冷冷的。
白冰晖尴尬地收起口哨,他第一次吹口哨,还是对着邬玉志?他不该是这样形象,而应该是一个一如既往可靠的大哥哥模样。
“同你爸妈走散了?”他弯下腰模仿大人的口吻说话,力图显得自己老练成熟。
“没有,他们看电影去了。”邬玉志还是那个淘气的小女孩。
“什么电影?”
邬玉志努努嘴,瞥了一眼广告牌。浓墨重彩的油料堆砌在巨大的画布上,纤毫毕现地展现肌肤纹理。一定是一位狂野的画家用舌头舔过自己的杰作,才会让画中人集魅力与羞耻于一身。坦荡不羁的西方女人迎风而立,两条雪白柔软的腬胰抚摸着奔腾的海浪,仿佛她是它们的母亲,她是一切的母亲……俊朗率真的男子托住她,将她托到云端,再拉她沉入海里,与浪共眠、与狼共舞……小镇上的人们如痴如醉,纷纷低着头佯装在忙着整理衣角、裤脚从广告牌底下经过,却从咯吱窝里不经意透出两道贼光,从上到下浏览着男女紧密贴合在一起的那根线条,以及线条周边的凹凸。
“泰坦尼克号,这个电影叫《泰坦尼克号》。”白冰晖清了清嗓子,说道。
“你看过?”
“我爸妈买了碟。”
“你看过?”
“嗯……看了一点。”奇怪,白冰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坦诚。
“讲什么的?”
“你看广告牌吧。”白冰晖吞吞吐吐绯红了脸颊,幸亏有强烈的射灯帮他隐瞒。
邬玉志抬起头凝视那块广告牌,在射灯焦点以外模糊的灰色区域,男主人公的脸庞有了真人的质感,酷肖白冰晖。很多年后,邬玉志知道了那位男演员的名字,叫“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不是白冰晖。十五年以来,她总是在其他人的眼角眉梢或者只言片语里找到白冰晖的痕迹。尽管已经有十五年没见面了,但她不停摸索、组装,像人工智能一样通过简单的0和1还原了一个成年后的白冰晖。
在此之前,在那个百年难遇的暴雨夜,白冰晖送来两袋沙包欲转身离去,邬玉志将他叫住:“白冰晖。”她没有叫“冰哥哥”或者“冰晖哥哥”,她叫他“白冰晖”,就像他们刚刚认识。邬玉志感觉到浑身蹿着一股热流,怂恿她上去抱住又湿又冰的白冰晖。但当她的手抬到对方的鼻尖时,突然发现:白冰晖的鼻子出自他的爸爸,他的眼睛里有他妈妈的影子;他的自信与他爸爸如出一辙,而他的沉默跟他妈妈异曲同工……她开始审视他、剖析他,如显微镜般仔细追溯每一截DNA片段的来源,鉴定他99%与白学文和舒予苏存在生物学上的亲子关系。她颓然垂下四肢,无法把他从他的原生家庭抽离出来。在每一个想要更亲近的瞬间,“白学文和舒予苏曾戏弄过我妈妈许多年”这句话像魔咒一样盘桓在她心间,连最深沉的爱也要被打垮。她不能把白冰晖只当成独立个体,而是当成白家的延伸。
她本来应该说谢谢你,谢谢你解了我们家的燃眉之急,但她却磕磕绊绊、别别扭扭,最后咬牙切齿地蹦出几个字,大概是“你要小心”,好像又是“小心点你”,恐怕是“你最好给我小心些”。她记忆朦胧,追悔莫及,怨自己不会说话,倒不如不说,便不会人让帮助自己的人伤心。
十一岁的她毕竟太小了,发现自己心里装着恨和怨,便吓坏了,以为那是自己内心的全貌。她责备自己不应该鲁莽地降下心防,将那只由恨和怨悄悄地在心里培育的魔鬼放了出来,伤及无辜。她以前不知道有这只魔鬼的存在,现在既然知道了,自然要时刻提防。她是太年轻了、太善良了,不懂得制服魔鬼从来都是疏而不是堵。她迅速坚定地把心防筑高,筑得高高的,由自己亲自看守,不让那只魔鬼跑出来。
于是,当白冰晖说“你看广告牌”的时候,她感觉到了那只魔鬼异于往常的咆哮,低沉浑浊、强劲有力,越来越接近危险的边缘。她心跳加速,在隆冬的深夜,脑门上的绒毛因为汗水的滋养变得湿乎乎的。她有责任和义务提醒白冰晖赶快走开,大声呵斥:“你不说就算了!”
哦,她做了什么?为什么总是犯同一个错误。她垂下四肢,对自己失望至极,比白冰晖更快地离开。其实,她只要耐心一点就会知道,魔鬼之所以能攀援而出,全是因为底下汪着爱的泉水。这口泉水不停往外冒,尤其在那幅《泰坦尼克号》的巨型广告牌下,泉水渐渐热烫起来,逼得魔鬼四处逃窜。小姑娘只要耐心一点,早晚会明白,这一切都只是爱的前奏。
Chapter 9
电影散场了。成双成对的男女青年从长长的台阶上漫步而下,并未急着涌入人群,而是停留在巨型广告牌下仰头瞻望,回味刚才的剧情。其中一名女青年,穿着黄色的棉衣,扎着红发带——被身旁伴侣笑称为“忍者神龟”,气嘟嘟地跑到“露丝”的裙摆下,她不觉得“忍者神龟”是个可爱的称呼,爱称更算不上,年轻的丈夫真笨,不,并不是因为年轻才笨,他一直很笨。雪花从露丝的裙摆中抖落下来,落在女青年绯红的脸上,她感受到了露丝被困在海洋里的那种冰冷,像雪娃娃曝露在阳光下那样孤独绝望。女青年嘟起嘴,甩着马尾辫跑开,她的男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玩笑不受欢迎,拨开人群追上去。
“别生气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错了就是错了,什么叫行不行?”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雪团子击中女青年的鼻尖,她的五官迅速集拢在一起,然后又被怒火烧得化开,只剩下怒火了,不见眼睛鼻子嘴。
“开个玩笑。”男伴摸着冰凉的脖颈,看来用一个玩笑掩盖另一个玩笑的办法行不通。
一团雪被捏起来了,就不能阻止其它的雪被捏的命运。今夜的深空和深空下的坛城以及坛城里的电影院注定被刚才的那团雪叫醒,无数个雪团在人们的头顶织成一张网,抛向无尽的深空,带着人们最初快乐的情绪,向地域无疆、时间无限的宇宙传递如今的心情。这是一场巨大的、自发的仪式,在新旧世纪的交界处,仿佛所有的人都是寄信者和邮递员,向未知的将来、未知的自己投递珍贵的心情。
男伴冒着“雪弹”牵起女青年的手,将她拉出战场。他憨憨地笑,嘴里呵出来的白气像一只只饱满的小兔子,在女青年眼前跳跃。她爱他的憨憨,恨他的憨憨,无论如何,是舍不得他的憨憨。
“你觉得是露丝更可怜,还是杰克更可怜?”叶芝转动着眼睛里的灵气,提问邬抗。
“可怜?男的吧,他死了。”邬抗提防地看着妻子,生怕哪句说错了,惹她不高兴。
“当然是露丝,被留下来的那个被逼要与孤独为伍。”相爱必然注定分离。当杰克和露丝手挽手在船舱里跳舞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在胳膊底下留一点缝隙,好让悲伤穿过呢?叶芝望向憨憨的邬抗,快乐和忧愁在他的眼睛里都是一汪平静的湖水,她觉得自己是这湖面上的一叶扁舟、湖边的一座小石头房屋、一只水鸟、一片白云,是与这湖相关的万事万物,是湖水的守望者,害怕它干、又担心它满,在踌躇之间收集细碎的快乐,将湖水当做摇篮,去做那个宽容且坦荡的自己。
叶芝伸出白绸缎般的手,接住天上的雪精灵。邬抗不懂这个动作带给叶芝的安慰,更不懂妻子的精神世界,就好像这掌中雪,你晓得那一点凉意来自六瓣霜花,却凭肉眼无法瞧见它奇特的形态,看不透这复杂的形状是如何以自然规律形成的。但这不妨事,他爱她,从1987年的夏天开始,他就领会到了爱的真谛,在这方面,他无师自通。
在一个由蝉家族统治的夏天,祖孙三代蝉用高高低低的多重奏膜拜夏日风情,融入了一切细不可闻之声——风声、水声、呼吸声与其同频共振。然而邬抗的心跳声却常常跑调,尽管他待在树荫下的木屋里,离那群唱响奏鸣曲的蝉家族只隔一片薄薄的木板,任凭白胡子蝉爷爷、年轻力壮的蝉孙子如何纤夫般拉扯,仍然跑去最荒凉的边界,无人问津,异军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