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宫女不过十二三岁,都不敢抬头瞧于昭仪,只看眼前那双攒珠鞋都吓得魂不附体。于昭仪附身,用手挑起其中一个宫女的脸蛋,冷声问:“大学士修撰好了夏史,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那小宫女抖如筛糠,声若蚊蝇道:“奴有个交好的黄门,在明华堂伺候,他告诉我的,还说…”
“还说什么?”于昭仪问。
“还说,陛下觉得修得有些仓促,命大学士再改一改呢。”
于昭仪听了,放开那小宫女,重新靠回椅背,思忖半日,忽而冷笑道:“改?我倒要看看,他们要如何改!”
说罢径直起身,宫女们以为她要回澄碧堂,再不过就去明华堂,哪晓得她往承和门而去。宫女们拦住于昭仪的去路,为难道:“昭仪,出了这道门就是前朝了,后妃不能去的呀。”
烈日当头,于昭仪因为身体不济,再加上行走过快,此时浑身冷汗,面色苍白,唇无血色。
宫道尽头卷来热风,于昭仪眯着眼睛,抬头望那青黛琉璃瓦割裂出的方寸天空,自言自语道:“我在这儿待得也是够了。天大地大,只要豁得出去,还有哪里去不了吗?”
言毕,她抬腿跨过了承和门,直奔观文殿。
此时她父亲于放并不在殿内,其余的学士、博士听说昭仪来了,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面对墙壁站着。
于昭仪进门来,压根没管那些人,直奔向殿内主桌,她父亲的书案杂乱放着许多手稿。于昭仪一眼瞧见了一本摊开的书册,开头四字便是:福康十四年。
福康是哀帝在位时最后一个年号。
福康十四年,景国攻破东都,数万百姓被屠,尸横遍野,甚至堵住了漕河港口,血水倒灌,涌上街道,犹如人间炼狱。
至于那皇室,连同哀帝在内的数百人被掳虐到上京,女为妓,男为奴。
可于昭仪看到的却全然不是这样文字,她捧着书册,先是满脸震惊,再放声大笑,最后一口鲜血蓬勃而出,吐在书案上,人直直栽倒在地,失去神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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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放听闻昭仪硬闯观文殿,吐血昏迷,连忙递了折子进宫,可于昭仪压根不打算见他。
从东都城破那日到今日,一共三年六月一十三天,于氏父女已经有这么长没见过面了。
于放在外急得跺脚,道:“你让我进去看看,也好给你母亲一个交代。”
不论他说什么,于昭仪全都置若罔闻,唯提到逝去的母亲,一个茶碗砸在门框上,摔个粉碎,内里有气若游丝的女声传来。
“…母亲没有当汉奸的丈夫,我亦没有当汉奸的父亲…”
这般剖白臊得于放脸色涨红,开口了又闭上,最终垂头离开。
阿桃来澄碧堂时,已是黄昏时分,于昭仪竟没有在房中歇息,反而换了干净衣裳,在花园子里放风筝,放的正是阿桃送给她的那个,名叫“冬去春来”的风筝。
她没什么力气,把握不住龙头,放得不太好,风筝总是飞不高,摇摇晃晃地好像生病了一样,就如自己。
阿桃上前去,握住于昭仪的手,帮着慢慢放线,在她耳边道:“不着急,一点一点来就好了。”
于昭仪的眼睛一直看着那风筝,真的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她扭头与阿桃说:“谢谢你。”
阿桃叹息一回,道:“你这次又跟你的父亲吵架了吗?”
于昭仪微愣,笑道:“原来你是这么认为的啊。”
“不是吗?”阿桃拉扯着风筝线,悄声道:“陛下说,你父亲将沈虞写成了贼人,你气不过,所以闹了观文殿。”
于昭仪看向阿桃,阿桃握住她的手用了几分力,眸光闪亮,道:“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我理解你。”
理解?
于昭仪无奈地笑了,抬手摸了摸阿桃的珍珠耳坠,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阿桃不解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她呆呆地回答:“立春那日过的十五岁生辰。”
“比我小四岁。”于昭仪道,“还是个孩子。”
她垂下眼帘,缓缓道:“四年前,我在做什么呢。我与你一样,每日开开心心。最愁的不过是该穿什么衣裳,搭配什么首饰,最恼的不过是心底那人说好了与我骑马,怎么又失约了呢。”
阿桃安静地听她回忆当年,回忆中有铺撒天地的温暖日光,充满花香的少女闺房,打马南山的惬意傍晚,灯火通明的大街小巷。
那是无比美好的青葱懵懂的悠长岁月。
于昭仪定定地望着阿桃,柔声道:“阿桃,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阿桃问,“羡慕我什么?”
于昭仪先不答,回身对一个宫女道:“去拿把剪刀来。”
而后才对阿桃说:“你的兄长,你的丈夫,你身边的所有人,都将你保护的很好。”
你可以活在天下太平的梦里,无忧无虑,没有烦恼,所以我羡慕你。
后面这句话,于昭仪没有说出口。宫女将剪子递过来,于昭仪先将风筝线全部放完,而后齐根一刀剪断。
阿桃还没反应过来,那个风筝條地奔向天边,一展眼只剩一个黑点,而后消失不见。
“怎么?”阿桃急道,“为什么要剪了它!”
“没事。”于昭仪安抚阿桃,“冬去春来,天大地大,她可以代我去看看。”
阿桃一时语塞,总觉得于昭仪话里有话,可她并没再说什么,只道自己累了,要歇息了。
阿桃从澄碧堂出来,回头看两扇宫门中夹着的昭仪的倩影,那倩影冲自己摆了摆手,像是在告别。阿桃也想要向他告别,可还没抬起手,于昭仪已经转身进屋去了。
月色渐浓,燕珩还未回来,阿桃独自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她脑子反复出现于昭仪最后转身离开的影子。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纷杂吵闹,阿桃掀开幔帐,披衣起来,冲到门口问:“怎么了?”
芸娘等也是披衣散袜,匆匆挽了发髻,上前告诉阿桃:“澄碧堂失火了!”
“失火?”阿桃惊诧,“怎么回事?”
此时来报信的黄门跪在地上急急补充,“不是失火,昭仪将宫人们都提前遣了出去,怕是想自焚!”
作者有话要说:昭仪姐姐是个道德感很高的人,就算真的叛国,没有人会怪她,但她自己没法原谅自己(抑郁症也是主要因素)。
死是昭仪唯一的归宿,也是女鹅逐渐觉醒的导,火,索。
明天继续~
第32章 冲天火
阿桃赶到澄碧堂时, 一根梁柱倒了下来,轰然一声,将阿桃震慑在原地, 看着冲天的火光,她双手直冒冷汗, 膝盖都发软了。
饶是如此,她还是抓住一个宫人,问:“现在怎么样,能进去吗?”
那宫人满脸黑灰边哭边说:“昭仪把里面锁得死死的, 火势又大,我们, 我们不敢进去…”
阿桃急得团团转,问询赶来的太皇太后已经哭晕过去,于放还未出宫,此时也几乎要晕厥。火光映照着蔡婕妤和顺美人的脸,两人的神情看不出的古怪。
此时不知什么烧着了, 主屋内发出剧烈的声响,救火的太监宫女皆是往后一退,摔倒在地上, 水桶滚在一旁, 人已经傻愣住了,忘了爬起来继续救火。
“这样不行!得有个人进去把她带出来!”阿桃如是说着, 夺过一个太监提着的水桶,往头上一道,淋湿全身,说话间就要冲进去。
芸娘亦是被于昭仪的决绝和这火势吓到了,一个没留神居然松开了阿桃, 下一刻就瞧着她要往火里钻。
“不行!”芸娘尖叫,召唤其他人,指着阿桃道:“快把她拉回来。”
阿桃身子小,动作灵活,还不等旁人动起来,她已经蹿进火场。其实阿桃是有胜算的,去年冬天林场失火,她也帮着抢了好多东西出来。
但阿桃没估算好的是,这不是黑水河,现在也不是冬天,火势蔓延极快,而且于昭仪有心求死。
阿桃一脚一脚踹着房门,大声地喊于昭仪的名字,都没有反应。
温度越来越高,阿桃又急,浑身像是要被烤熟一般,脑袋开始发晕,脚下也没这么大气力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黑影闪过,揪着阿桃的衣领将她一扔,抛出火圈之外。芸娘正赶来,正巧接住了阿桃。
下一刻,那黑影抬身一脚踹开房门,冲入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