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把顾杭母亲发来的无数条信息看过即算、为了工作和会议草草了结对方的每一通电话、每个月最多在家住七八天,还多半是睡在书房和客房,以及长达半年的时间没和妻子进行过半个小时以上的交谈。
在这样的冷落和忽视下,他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和被害妄想。
说到这里的时候顾杭苦笑了一声,他摊开一只手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你曾经问过我那间纪念室是用来干什么的,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那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
沈洵猛然倒吸一口冷气!
他想起了那里时明时暗的灯光,窄小局促的格局,那床散在地上的被褥……实际上那就基本上占了房间一小半的面积。
沈洵抖着声音不可置信道:“你妈妈把你关进那里?!”
“她没有关我,她和我一起住在那。”顾杭仿佛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记忆一般,眼神渐渐幽深起来:“一旦病情特别坏,她就会极度缺乏安全感,会带着我在那里藏起来,不让任何佣人进来,也从不在白天出去,只有深夜的时候才会去厨房找东西吃。”
“但是……”沈洵艰难道:“你爸爸从没有发现?他对此没有一点反应吗?”
“他是个失职的丈夫和父亲。”顾杭冷静的评价道:“不过我母亲在父亲回来的时候总是表现的比较正常。那时她不会住在那个小房间里,也能和气的跟人交谈,主持家务。我父亲比较相信眼见为实吧,他虽然察觉到我妈妈的情绪不好,但不觉得这个情况非常严重,他试图用金钱和礼物来安抚她——理所当然的没用……而且在当初那个时候,妻子得了神经病传出去不好听。”
感觉自己的手被沈洵用力握紧,顾杭偏过头来深深的看了对方一眼。
“当然,母亲的病情并不是一直都很糟糕,时好时坏吧。在她情况缓和的时候,我们会重新搬进正常的房间里,也会有老师来教我认字、陪我玩。但当她疑心上来的时候就不许任何人接近我,生怕我被人害了。”
“在我小的时候,还以为世上的所有孩子都要在楼上楼下反复的搬着住呢。”顾杭平平淡淡的说。他这漫不经心的口吻却让沈洵心中一紧。
“那后来怎么样呢?”沈洵小声问道。
现在顾杭自己一个人住在顾宅里,父母双亲都定居在国外,而且顾杭的性格也并不喜怒无常,不难推断出事态有了好的变化。
但是沈洵依然心疼。
“后来吗?”顾杭一直平静的眸子终于被痛苦打破,那件事让他至今回忆起来也觉得难过:“我妈妈是爱我的。”
在某一次病情好转时,顾杭的母亲主动牵起他的手带他去户外玩。
那本来只是个平常的日子,也许他的母亲能因此病情好转,也许她的情况还会反复无常,未来的发展本来有千万种方向。
然而半路中窜出的一条发疯的藏獒让事情只有一种可能。
顾杭的母亲抱着顾杭拼命逃跑,但是常年蜗居,连屋门也不肯踏出的一步的女人、一个怀里还抱着五六岁大的孩子的女人怎么能跑的过恶犬?
顾杭记得自己拼命的哭泣,哭的自己都喘不过气来。他被妈妈护在身下,听到犬吠和妈妈的惨叫,他看到鲜红的颜色,鼻子里灌满了血腥的气味。
可能天下的母亲,不管精神再失常,性格再胆怯,第一反应也总是保护自己的孩子吧。
顾杭受到了强烈的惊吓,但身上并没有任何外伤。
可他妈妈被咬伤了十一处,整个草坪上都是淋漓的血。她晕了过去,没有余力捂住顾杭的眼睛,于是等顾杭从她身下爬出来时只见满目的红。
沈洵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
他想起了顾杭对白雪的畏惧,想起了自己最初听到顾杭被白雪的乳牙咬了咬皮鞋就吓得晕倒消息时的荒谬感——这哪里荒谬,分明太残忍了!
无论是这段往事,还是当初一无所知的,为顾杭留下白雪而窃喜的自己,都太残忍了。
“韩盛霖是傻逼吗?”沈洵恨意森然的问道:“他为什么要送狗给你?”
“他不知道我怕狗的原因。”顾杭摇了摇头:“后来是梁沐告诉他的——梁沐知道我很多事。”
恶犬最终被身后带人找过来的主人家当场打死,顾杭和妈妈一起被送进了医院,而顾杭那个常年在外,神龙不见首尾的父亲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家里发生了什么。
“他才开始正视自己妻子的病情和儿子的生活环境。”顾杭无不讽刺的说。沈洵先前就觉得顾杭和他父亲相处时气氛异常的古怪,而现在他明白了父子两人微妙对峙的根源。
“我的条件好起来了,但妈妈的病情更严重了。”顾杭面无表情的叙述道:“这次意外让她的精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极不稳定……”
“杭哥,”沈洵艰难的打断了他:“那条狗是意外吗?”
“是。我不放心我父亲的调查结果,后来自己也查过三四遍。那狗原本在主人家时就不服养,那天当场咬伤了那家的妹妹挣脱了跑出去,除了攻击我妈妈外也攻击了一个别人家上门做客的古董商。”
“现在能让我和我父亲好好交谈的唯一原因,就是他在事后做出的弥补还像个男人。”顾杭的手在口袋里搅了搅,摸出自己的烟盒又推了回去。
“抽吧,我不介意的。”沈洵忙道。
“医院禁烟。”顾杭摇了摇头。
他的父亲显然因此受到了很大的震撼,在这件事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妻子身边,再没有离开过她。
不管他接下来放弃自己唾手可得再升一步的事业台阶,去陪着自己的伴侣遏制病情、做医疗康复、全世界跑找优秀的大夫等举动是出于道德观、忠贞,还是回想起了早期两人相恋的时光,他都确实在弥补一事上尽心竭力。
但已经打破的再拼接起来仍会有裂痕,他错过了最佳的修复时间。
顾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发自内心的怨恨他,而顾杭的妈妈病情在几年内也鲜有好转。
在长期的忙碌后或巨大压力下,顾杭在夜半梦回时仍会梦到那一天。
鲜血、惨叫,和恶犬。
“我发过誓,沈洵,如果我有家庭,如果我有爱人,我绝不会像我父亲这样疏忽,绝不会像他一样冷漠,我会仔细的对待我的爱人,尽心的维护这个家庭。无论是金钱、权利还是名誉,没有任何事物能让我轻慢的对待我的家。”
“在看到你急性阑尾炎发作的时候,我确实慌了。你之前连续和我说过好几次右腹抽痛的问题,我却全没放在心上……我很自责,我很惶恐。”
顾杭转过头来看着沈洵,他那双漆黑的常含着笑的眼睛此时竟然有些茫然。
“我很害怕。”
第五十九章 顾杭的过去2
沈洵一把握住了顾杭的手, 他嘴唇翕动几下, 竟然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我明白的。”沈洵低声道:“我知道你的心情。”
他确实懂。
当他的赌鬼父亲在他面前抡起那把椅子的时候, 当他母亲把他紧紧的护在怀里的时候,当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咳的喘不过气来,还是放不下他一句句温声叮咛的时候……
过去的一切, 那些愉快和不愉快塑成了现在的顾杭,也塑成了如今的沈洵。
顾杭从不说沈洵和自己有相像之处,他只是抱着对方,一点点把自己过去的经历缓缓道出。
“你要注意身体。”顾杭慢慢的说:“更要爱惜自己。如果你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就是有再多的财富又有什么用呢?再没有什么能让我幸福快乐, 因为我只深爱你。”
只要是人, 总难免有其软肋。有人怕穷, 有人怕痛,有人怕死。
顾杭怕失去。
在他塑成性格的少年时代, 面对着他精神失常的母亲, 时时品味着濒临失去的痛苦和恐慌。记忆里满眼的鲜血, 漫长时光中对方无常的态度, 无一不把他吊在悬崖风口上,让他深深的明白自己最重要的事物是什么。
不少人惊叹过顾杭果断干脆的手腕,洒脱安定的心胸,在经济漩涡中面对巨大的财富动荡依然面不改色的气魄。他们所不知道的是,顾杭的稳重冷静,只是因为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而已。
在真正被他放在心头的、他所爱的人的安危被疾病威胁时,在外面谈笑自若的顾先生也只是个茫然无措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