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朝阳铺洒在光泽的钢琴上,岑念在琴凳上坐下,轻轻抬起了琴键盖。
谱架上就放着一本已经泛黄发脆的琴谱,翻开的那一页上印着《小兔子乖乖》的谱子,岑念看也不看,直接在黑白琴键上随手按下。
哆、啦、咪、发、嗦——
一个个音符慢慢响彻在活动室里,少女低着头,神色平静地试着音准。
试好音,岑念的琴音中断了片刻后,再度响起。
巴赫的第147号作品,《耶稣,人类愿望之欢乐》的乐章从岑念起伏的十指下优雅流淌而出。
不同的房间里,高矮各异的孩子们陆续走出,一脸好奇地向着传出钢琴声的活动室走去。
拿着《粉刷匠》乐谱走回的沈莲听见琴声,愣了一下,接着加快脚步走回。
院长办公室里正在处理公务的徐虹听见琴声,不由自主放下了手中资料竖耳倾听。
越来越多的孩子们自发聚集在了活动室里,他们隔着一两米的距离,围坐在钢琴边的塑料爬行垫上,安静地听着少女的演奏。
轻柔和缓的琴声响彻在彩虹中心里,就连对门水果店里半百老人手中摇晃的蒲扇也带上了琴声的节奏。
愉悦的情绪在琴声中传染,在孩子们的脸上传染,站在活动室门口观望倾听的沈莲不知不觉带上微笑,下巴跟着少女的节奏轻点着。
一曲弹毕,岑念的十指稍一停顿,接着就弹出了拉赫玛尼诺夫的第48号作品,《帕格尼尼狂想曲》。
和通篇都较为轻快舒缓的《耶稣,人类愿望之欢乐》不同,《帕格尼尼狂想曲》的情绪表达上更为欣喜激动,岑念嫩白如葱的十根手指灵巧地飞跃在黑白琴键上,琴声的音调随着她翩翩起舞的十指慢慢地扬起,又慢慢地舒缓。
琴声越来越弱,越来越静谧,仿佛刚刚黑下来的夜,黑暗中亮着万家灯火,在沈莲以为一曲将毕的时候,琴声又忽地拔高,像是峰回路转的小径,以为绝路却又见到曙光,希望的喜悦充斥着少女指尖每一个跃动的音符,沈莲听到最后,一种莫名的感动充满她的胸腔。
有什么东西戳到了她的膝盖内侧,沈莲慌张低头一看,是中心最不爱见人的女孩坐着电动轮椅出来了。
她连忙往一旁让了让,小女孩目不斜视地坐着轮椅驶进了活动室。
一曲奏毕,少女的双手离开了琴键。
沈莲率先鼓起掌来:“好!弹得真好!”
在她的带动下,满屋都都响起了鼓掌声,孩子们虽然不明所以,但也都满脸快乐地鼓起了掌。
沈莲走进活动室:“你还会弹别的曲子吗?儿歌会吗?”
“听过就会。”
沈莲笑了笑,将谱架上的旧琴谱取下一并拿在手里:“看来你不需要这些琴谱了。”
作为农村长大的孩子,沈莲小时候也做过公主梦,而她梦里的公主,如果具现化,那么就是眼前的少女了。
善良,美丽,出身良好,无论什么钢琴曲——不是指《粉刷匠》之类的儿歌,都信手拈来。
“你从小就学了钢琴吗?”
“……算是吧。”
“我没学过钢琴,但是作为门外汉听众来说,我觉得你弹得很好。”
“谢谢。”少女礼貌作答,彬彬有礼的样子和她想象中的公主如出一辙。
沈莲抿唇一笑,说:“快十二点了,我先让孩子们吃饭——你带饭了吗?要是没带饭的话,等过会和我们一起吃吧。”
岑念今天走得匆忙,知道彩虹中心没有提供志愿者工作餐也没时间去准备,沈莲的提议让她免去了一笔额外开销。
“好,谢谢。”
沈莲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吆喝着孩子们前往了食堂。
所有孩子都走了以后,唯独一个小女孩依然留在活动室里。她坐着电动轮椅,穿着一身粉色衣裳,大概五六岁的样子,披散的一头长发乌黑浓密,夹着两个粉色发夹。
除了坐着轮椅,身形又瘦弱了些外,看上去和普通孩子没差。
岑念知道她,彩虹中心唯一一个渐冻人,因为特别喜爱粉色的缘故,这里无论大人小孩都亲昵地叫她“小粉红”。
她从知道“小粉红”身患着肌萎缩侧索硬化的那一刻起,就对这个孩子有了些不一样的关注。
因为她曾经深刻地感受过渐渐“冰冻”的痛苦和绝望,知道等待这个小孩子的未来会是什么。
岑念看着小粉红,小粉红也看着她,两人都没有说话,半晌后,岑念提了提嘴角,努力露出一个并不熟练的微笑。
微笑融化了两人中间的那层戒备,小粉红坐着轮椅又靠近了两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岑念面前的黑色钢琴。
岑念看着她的眼睛,从中看到了她第一次见到钢琴的憧憬。
原来,她对钢琴最初也有过憧憬。
“想学琴吗?”岑念开口。
小粉红抬眼看了她一眼,又飞快移开,怯怯地小声开口:“我……可以……吗?”
她已经处于渐冻人的中晚期,无法独立行走,口齿也逐渐不清,大约是羞耻的缘故,她自己说话也下意识地低若蚊吟,岑念必须很仔细地去辨认她的音调才能猜出她说了什么。
“可以。”岑念神色认真地看着她清澈乌黑的眼睛,不躲不避:“我先教你怎么认谱,你记下来,等病情好转后就可以上琴练习。”
小粉红眼中闪出一抹亮光:“你能……教我吗?”
岑念弯了弯嘴角:“好。”
岑念把琴凳往一旁挪了挪,让小粉红的轮椅可以再靠近钢琴一些。
“你摸过琴键吗?”她问。
“没……没有。”
岑念拿起小女孩瘦小的右手,带着她轻轻抚摸过光滑似水的琴键。
小粉红痴痴地看着手下滑过的白色琴键,显然乐在其中。
“这是白键。”
岑念按着她的手指轻轻按下一个个琴键。
“这是黑键。”
“相邻两键构成半音,相隔一键的两键构成全音。”
岑念用小粉红的手指按下相隔一键的两键,看着她:
“这是半音还是全音?”
“全音!”小粉红兴奋作答,连微弱的声音也大了不少。
“对。”岑念不由自主像母亲教她弹琴时那样,微笑着赞扬道:“真聪明。”
小粉红苍白的脸微微红了,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希望获得更多表扬。
岑念又教了她一些钢琴上的基础理论知识,小粉红听得似懂非懂,目不转睛。
“你会弹《小星星》吗?”小粉红小心翼翼地问。
“想听吗?”
小粉红轻轻点了点头。
岑念双手放上琴键,流畅地奏出这首家喻户晓的儿歌。
沈莲把孩子们引到食堂交给其他生活护工后,返回大活动室时,发现徐虹和一个没有见过的陌生青年站在门口。
温柔舒缓的《小星星》从活动室里悠扬传出,青年望着活动室内,目不转睛。
沈莲看他看红了脸,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英俊的人呢!
大概是她的脚步声引起了徐虹的注意,徐虹转过头来,对着走来的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又摇了摇头。
沈莲了然,知道这里不需要自己,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英俊的青年,转身走回了嘈杂的食堂。
岑溪接到彩虹中心的电话,于情于理都该来这里实地考察一番。
见到这一幕,是他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觉得她和周围的人不一样。
随着生活中一点一滴的相处认识,岑溪心中少女的形象也越来越完整。
他的第一印象没有错。
她的确和他从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很不一样。
少女坐在黑色的立式钢琴前,侧对窗前,和煦的朝阳挥洒在她清丽脱俗的容颜上,镀出一圈白金色的光晕,明亮而温柔。她低头望着琴键,神情宁静,唇边带着一缕不自知的笑意,融化了身上令人望而生畏的高贵和冷漠。
这一幕,美得如同神迹。
一曲将毕,岑溪在少女发现自己前转身离开。
徐虹抬脚跟上。
“你不进去?”她问。
“我不去了。”岑溪面带微笑:“她在这里,我很放心。”
徐虹把他送到中心门口,正午的阳光正好,明亮和煦,暖洋洋地照耀在他们身上,徐虹想起刚刚沐浴在阳光下的少女,心中那股对她出身优良而不能吃苦的偏见淡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