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老板便就回来了,只一推门,身后响起一道惊喜的声音:“呦!秦小姐也在?真巧。”
蒋岑说罢就拍了拍前头老板的肩膀:“哎,给爷也来一碗茶汤,就依着这碗一样的送来。”说罢大咧咧走进来,直接坐到了桌前。
“这……”老板瞧了瞧里头坐着的少女。
秦青抬起眼来:“既是这般巧,蒋公子这碗茶我便请了。”
“哎哎,好嘞!”老板放了茶碗出去,不一会又端了一碗进来,端放在蒋岑面前,退了下去。
“芦苇。”
小丫头虽是担心,却终究乖巧替他们关了门等在外头。
蒋岑并不在意,只凑上前去闻了闻:“啧,加了橘皮。”
“暖身。”
“喔。”蒋岑这才提了勺子,“秦小姐可是觉得之前上药的时候手太重,心中过意不去,来与在下道歉的?”
“蒋公子这般理解,倒也不是不可。”秦青也提了勺子,“便就请了公子这碗茶,聊表歉意了。”
“好说,好说。”蒋岑抿了一口,其实他是实在吃不来这种茶汤的,甚至还觉得有些卡喉咙,不如一碗清茶来得爽利。
“怎么?不喜欢?”
“在下习武之人,吃不来这般精致的东西。”
“原来如此。”秦青笑了笑,也不知信是不信。
蒋岑见得对面用了一口,很是端庄,倒像是当真是来请他吃茶一般,心下有些不安,先行问道:“秦小姐邀在下来,只为吃茶?”
“不是。”
对面答得太干脆,叫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下一刻就见她掏了瓷瓶出来,搁在了桌子上,正是他送的那一只。
“小姐这是何意?”
“有人与我说过,西域有一种饴糖,能做成小巧的颗粒,状似珍珠。”秦青抬眼瞧他,“麦芽黏腻,难以干爽成型,故而此物很是难得,不过,却也并非是西域才能做。”
“哦。”蒋岑笑起来,“小姐听谁说的?”
秦青却只继续道:“不过那人还说,虽是能做,到底粗糙,比不得西域艺人制得莹润,能讨人欢喜便最好不过。”
“小姐说的这人倒是很有意思,与在下所见略同,不知道可否认识一下。”
秦青一直看着他,眼中映出那人嬉皮笑脸的模样,片刻,才轻轻摇了摇头:“说这话的人,已经死了。”
“咳!咳咳咳!”蒋岑呛住,放了碗下去,心道果然这茶汤还是不该吃,“那个——秦小姐节哀。”
他说得倒是真诚,不见其他,秦青心中轮转千万,似是惊涛骇浪,最终却是湮灭在他十足赤城的节哀二字上。
蒋岑伸手将那瓷瓶拿起来,倒出几颗糖来:“在下实在无意叫小姐伤心,只不过父亲此前去西域带过一瓶回来,祖母欢喜,我便就琢磨着做了些,确然是模样有些抱歉,啧……不过还是很好吃的。”
说完直接递了一颗喂过来,秦青避之不及,竟是叫他当真塞了一颗入口。
“叫秦小姐忧思是在下不对,既然如此,不如秦小姐快些吃完,也免得睹物思人了。”
第七章 直白
入口甜腻,本是要说的话,便就这么被生生憋了回去。也是,究竟期盼些什么呢,面前这人分明就是年少轻狂的模样,多说也是无益。
“好吃吗?”蒋岑将掌中剩下的一并丢进自己口中,咬得咯嘣脆。
等这骤然而来的甜味下去,秦青才缓缓道:“团子在蒋府可还好?”
“嗯,挺好的。”蒋岑伸长了腿坐在那里,大喇喇的模样,“除了不吃东西,没什么不对。”
“……”
蒋岑这人从来都是嫌累得很,能躲懒都是躲了的,便是坐着也不安稳,此时歪靠在椅子上,很是惬意:“不过小姐放心,睡得倒是不错,我今日晨起还以为它晕过去了呢。”
“蒋公子。”秦青终于提醒他,“照顾团子是给公子笔记的条件。”
“我没说完呢,小姐急什么。”蒋岑往前探了身子,将瓷瓶推了过去,“想来是团子太小,吃不了饭菜,所以今日特意送了汤食过去,还挺管用。”
那瓷瓶迎了光,越发地润泽,秦青多看了一眼,不觉就拿了起来。方才她以为是瞧错了,不想此番蒋岑换了方位,那行小字全数都露了出来。
“好玩吗?”对面的声音明显带了些炫耀。
皙白的手指转了转那瓷瓶,秦青又细细看了,并未说话。
蒋岑兀自道:“原以为秦小姐聪敏,该是一早就能发现的。呐,这瓶子上的字,是用特殊的法子刻的,直等到瓶空了,迎了光,才能现出字来。”
半晌,秦青应了:“是很有意思,这上头的字是公子刻上去的么?”
蒋岑神叨叨道:“你猜!”
“我希望不是公子刻的。”秦青声音清澈,“毕竟公子是要认真学习准备学考的,若是因着这些玩物荒废了,反是我的过错了。”
“小姐这话不对。”蒋岑回忆了一下,“在下听文先生说过,那个什么咱们行事呀,是要看目的的,不能光瞧过程。小姐想想,在下这般做还不是为了与秦小姐讨要笔记。既是为了学习,便就不能算是荒废。”
“喔。”秦青原并不想继续这般讨论,只不知为何,却是鬼使神差般扬起眉眼,“公子如此想,我却是不能收。”
“怎么不能了?”蒋岑直起身子,“你莫不是今日寻在下来,是反悔不想给剩下的笔记吧?”
“蒋公子。”秦青唤了一声,却是执起瓶子低声吟诵了一遍,“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守。公子可知这诗句来历?”
这一问,似是掐了某人脉搏,蒋岑愣了愣才生硬道:“就觉得挺好的,刚巧瞧见了就刻了,怎么?秦小姐又有故事要说?”
“早闻蒋公子不学无术,却不知公子当真不识字呢?”
秦青本不是刻薄之人,可今日似是入了魔,偏非要他说个明白般。
蒋岑只觉这人打脸很疼,可如何都说不出骂人的话来,但凡换个其他活物,他总该是要怼上一脚的。这京中避他不及的人不少,背后戳着笑着的也不少,却还真的没碰上一个迎面上拳的,还说得理直气壮——哦不,是气定神闲。
“公子既然真的不知道,我便解释给公子听。”秦青笑了笑,“这首诗,名曰‘留别妻’,便是离别之时,夫君告诉自己的妻子,若活下来就一定会回来,若是不幸,也定生死相守。”
“……”
秦青盯紧了他:“蒋公子,这诗名,本就不当你我情谊。这意境,更是不当。敢问公子,缘何送我?”
眼前人本是吊儿郎当坐着,纵是坐直了些,也不改肆意本色,这当口却是喏喏张了张嘴,最后模棱两可地皱了皱眉:“这诗,这么不吉利呢?”
这下,轮到秦青哑言。
蒋岑哎呀一声,探身过来,伸手就要去拿,被秦青先行躲了,一个落空没抢到,复又叹息一声:“小姐勿怪,在下才疏学浅,啧——才疏学浅,见笑见笑。”
“蒋岑。”秦青沉了声,“我敬你将门之后,当该有些风范,却是不想你竟这般懦弱,自己做的事都不敢承认了?”
她没有再唤他蒋公子,有那么一瞬,她甚至确定那梦中一切都是真的,是她实实在在的一辈子。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是不是也回来了?
很多时候,人都不能肯定下一步会走向何方,就像今日,秦青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竟是会闹到这等田地。
可她不悔。自那一场梦醒,她终日混沌,无数次说服自己,又总能轻易推翻。此番面对眼前的男人,那么熟悉,又不敢亲近,偏偏该死地又无法放弃。
好比一场豪赌,秦青抿紧了嘴唇,若这便就是一场赌,便该是她此生最大的冲动。如今她拍案坐庄,只等着对面与她下注,心下惴惴,唯有她一人知晓,这一颗心跳得有多快。
应是被陡然的直呼其名震慑,蒋岑所有的动作都顿住。秦青不容他多想,复又唤道:“蒋岑!”
“是!我是动机不纯!”蒋岑突然一梗喉咙,“我承认我欢喜你!我进枫晚书院也是为了你!什么劳什子的学考我不在乎,我就是想找你,跟你说话,听说你喜欢苏先生的诗,我翻了整个书房的书才找出这句来送你!”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秦青忘了反应,倒是面前的少年立时又站了起来,背过身去,口中下足了狠劲:“是!我是声名不好,秦小姐可以讽我刺我,但是没得你这般将人心挖出来搓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