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先前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他低笑一声,将指尖捏着的温酒一饮而尽,“砰”地砸回桌面上。
然后,看着谢依依伸出葱白手指握住那酒杯,将其扶正,又小心斟满。
柔软的长发梳了半个发髻,余下墨发披搭在肩上,此刻俯身垂眸,落了几缕遮住小巧白皙的面容,配上一身的水青色衣裳,倒是幅能令人心绪归于恬淡的画作。
尤其她斟满酒后,又小心翼翼将青花瓷酒杯推到你身前,再用一双盈盈杏眸盯着你时。
慕明策低笑了声,忽地明白了她的过人之处在何处。
她并非不慌乱,那可人的眸中并非真就毫无涟漪。
自己费尽心思掩起的秘密叫个不相熟的人察觉,怎可能不慌乱。
只是她笃定了这会儿,他对她并无半分威胁。
也生不出威胁。
看她为自己斟完酒,又立刻踱步走到慕明帆身侧立住的模样。
还真是……令他心情一阵不爽。
原是他威胁谢依依,这会儿竟变成了谢依依反过来用慕明帆威胁他。
“大哥这回真寻了个有用的丫鬟。”
他笑说着,阴冷的面容却令人听不出其中的半点喜意。
慕明帆持杯的手一顿,侧过眼眸看见谢依依紧抿双唇的平静模样,才对慕明策温声道:“她只是过来照料乐安,并非丫鬟,只是……以宫女的身份待下能省去不少麻烦。”
他特意将谢依依留下,其实也是想瞧瞧慕明策究竟有何盘算。
慕明策如今面上与他同乘一条船,实际上,他也不能完全看透这人。
谢依依这会儿既站到他身旁,他又需要这人帮助,便出声将人护下,“明策脸色瞧着不错,若无事,还是直说今日前来的目的吧。”
慕明策没应他,只是视线落到了谢依依身上。
谢依依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有,对着两人行了一礼,便退离了这间屋子。
她留在皇宫,是笃定了慕明韶料想不到。
可今日叫慕明策撞上,她才发觉,留在此处,也同样存着隐患。
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谢依依立在殿内后门处,对着外面萧瑟的场景轻声叹了口气,呼出一层白雾。
在黯淡的月光下,显得她此时处境分外凄凉。
仔细想想,也还真是凄凉。
她这会儿避着躲着,慕明韶却能悠然腾出只手寻她的情况下,还与旁人成婚。
走到后门在,她将半个身子都搭在了栏杆之上。
一旦想到了,脑子便不由自主沿着这条线缓缓朝着前方行进。
她忆起了之前的那些事。
如今这个女人,理应是慕明韶先前所说的,不愿与她成婚的女人。
结果,如今竟然又愿意了。
兴许……是那个女人对他而言,又有了什么用处?
她眨了眨眼,待要收回搭在栏杆上的手,才发现指尖也不知冷得还是如何,竟在轻颤。
盯着受冻泛红的手指,谢依依愣住了。
“信已送出,等商队再回来,约摸也是明年三月了。”
她愣神间,有温润浅淡的嗓音唤回了她的魂。
她连忙将惹得她胡思乱想的手指塞回了斗篷里,对慕明帆俯身道谢:“多谢殿下,这份恩情,我暂且欠着。”
她前几日日子稍稍安稳了些,才敢寻上慕明帆,让他帮自己将写好的信送去华京谢府。
没料到才三日,他就已寻到了商队帮忙送信。
了结她心心念念了近有半年的念想。
她眸子里顿时起了一层水雾。
却清晰看见慕明帆对她缓缓摇头:
“你能缓和乐安病症,已是最好的报答。”
谢依依听闻这真情实感的一句,知晓他的确如此作想,但还是认真否决道:“殿下留我住下,我帮忙照料乐安,这是一恩一报,再有别的……还是另算的好。”
她实在是吃了慕明韶的亏。
慕明帆看她模样纤柔温顺,可透着的那股子倔强却令他劝也不知从何劝起。
直觉告诉他,兴许与他那九弟有关,可对方一直不愿提起,他也不便追问下去。
慕明帆收回落在她身上打量的目光,将视线投向了结冰的湖面,温和一笑,轻声道:“那这回就欠着,往后若有机会,我再寻姑娘替我办一事。”
谢依依微微颔首应下。
在这里待了两月,加上里里外外的传言,她倒是信得过慕明帆的为人。
只是……
“我在殿内依旧是个宫女身份,殿下…还是称我依依就好。”
之前她也未想个假名,如今认识她的宫人太多,再改也难了。
但凡传了什么谣言出来,她指不准寒冬腊月的天里还得再想新去处。
说完这声,她正欲转身离开,却又被慕明帆从身后唤住。
“依依,这是在外寻得的有关医心的医书,你……不妨再研究看看。”
慕明帆从袖中掏了本小书,递到谢依依眼前,白皙的指尖能清晰瞧见薄茧。
谢依依听他郑重嘱托的语气,心中泛起一股复杂的意味。
先前按着她之前再慕明韶身侧听得一些法子,每每都能缓和乐安病症。
慕明帆真当她是个神医,她为了留下,也一直未点破。
可只有她自个儿清楚,她其实就是个半吊子。
哪怕这两月将寻常医书翻个遍,也没法和寻常大夫比较。
瓷白的面上渐渐生了两抹红晕,谢依依将那起皮的老书接过,极小声地“嗯”了一句。
之所以愧疚,还有另一层原因。
她一直想着一恩还一报,是她想着,到时她离开,也不必再去管乐安之事。
可若她安然离开,慕明帆是替她解了一生之难,她……却只解了乐安一时之难。
她这柔白面颊染粉的模样落在慕明帆眼里,却有了旁得意味。
“我听闻嗜好钻研医学,都将这些留存于世的医学孤本视作挚爱,只是……我寻来为的是自己的私心,这回不必再说什么恩情。”
慕明帆温和柔缓地说着,贴心宽慰她不必多想。
谢依依闻言立刻轻点脑袋,强压下心底那份愧疚,逼着自己的脸皮再度加厚一分。
自打当初骗了灵岚之后,她这脸皮的的确确是练得愈发厚了。
只是她除了如此,也想不出其他令自己平淡安稳活下去的法子。
她只得抱着医书佯作欢喜地离开。
毕竟,这是她现在唯一的用处。
哪怕她其实并不如何喜欢看这些医书。
一旦翻起,她脑海里总不可避免地浮现出慕明韶的模样。
连带乐安平日服用的那些苦药,她闻着也都能想到慕明韶身上那股浅淡清冽的草药香。
其实并非之前还留在丹雀宫时的苦涩。
只是没事脑海中浮起一个形象清晰可见的大活人,还是她一直躲着的,实在是股难以言喻的意味。
*
等她回了如今住处,已有人将伙食摆放在门外了。
因乐安缘故,她如今的待遇皆按着最高等的宫女来,住着的屋子也只有她一人,甚至格外宽敞。
她提着重重的食盒推开了屋门。
点燃桌上烛火,屋中景象便尽数落入眼中。
床侧的柜面上,摆放着她带来的所有物件。
那块黑金令牌在所有物什中,格外扎眼。
她离开那日,这令牌就静静躺在她身侧。
原本她贴身装在每日所穿的衣衫中,将令牌从衣衫中取出的人自然是慕明韶。
可他那日竟也没有拆穿她的谎话——她那衣衫当中根本没有那个精致的小铁盒。
她不解,干脆就独独剩下个铁盒留在屋子里。
这会儿,她同样不解,却已不想知晓答案了。
黑金令牌被她摩挲着,缓缓有了几分温度,她将其放入袖袋之中,才行到摆满医书和各类新鲜玩意的博古架前,握住一边架子边沿,轻轻一拉。
紧紧贴合的墙壁竟如一个寻常的门一般缓缓被拉开。
第三十章
为防万一, 东宫里稍重要的屋子都设了密室。
平日用不着。
谢依依也还是待在这处第二日才知晓密室存在。
她一手捏着蜡烛,一手提着食盒缓缓走了二十级台阶下去。
这处与外头空气流通,这样下去, 却也没有什么不适之感。
里头特意让人布置过,床铺柜子, 该有得都有,还有密道可通向另一处密室,每日到了时间上去,能沐浴换洗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