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让我还他清誉/殿下让我还他清白(251)

“是。”

景谏点了点头:“此人有些难对付……殿下若要见他,务必挑少将军在时,免得生事。”

他这话无疑显然话里有话,萧朔闻言抬了视线,将云少将军喝到一半的参汤搁下,静等着下文。

景谏迟疑良久,终于道:“岳将军……不是先王的人。”

归德将军,秦凤路兵马钤辖岳渠。

本朝祖制重文抑武,禁军被宫中牢牢把持,所余的无非些乡州募军。世家大族大都不愿涉及,武将出身低微的多。

岳渠出身贫贱,少年以武募兵入籍,编入朔方军,又凭骑射在三军教武中夺魁,做了伍长岳渠武艺精湛、勇冠三军,又奋力杀敌身先士卒。累年下来屡屡破格提拔,凭战功接连补了武经、武德大夫,一路做到了云州观察使。

“当初若无意外,按照章程,本该给岳将军补朔方军节度使,任朔方军主将。”

景谏低声道:“可……那时候,偏偏辽人忽然大举来犯。”

“朔方军久战已疲,沿革的又是太宗时期的陈旧军制,陡然遇上伺机已久的契丹人,接连吃了几次败仗,军心已隐隐涣散。”

景谏道:“边疆动荡,军心民心都有不稳,急需一个有身份的主将主持中馈。”

萧朔缓声道:“于是便挑中了父王。”

“是。”景谏点了点头,“那之后,便一直是先王领朔方主将,岳渠为副将,直到今日。”

原本已十拿九稳的主将之位,忽然拱手让人,任谁也不会舒服。

……

更何况端王当年一入朔方军,便先雷霆整顿军制、明定赏罚,将全军打散重编,以新军法铁腕治军,几乎桩桩件件都是在打岳渠的脸。

当初在朔方军中,轻车都尉白源奉命治军练兵,与岳渠没少起过冲突。

最要命的一次,轻车都尉受罚脊杖八十。若非云琅及时带人赶到,第一次没用军中职位、硬摆出来身份势力压人,白源这一身没叫战场锤炼过的文人筋骨,怕是都要叫军杖打散碎成一地。

“岳将军是武人,打仗带兵虽没的说,却多少有些刚愎自用。”

景谏低声道:“先王殁后,岳将军名为副将,实则已主掌了朔方军,便更难免有些……”

萧朔问:“有些什么?”

景谏话头一顿,谨慎瞄了瞄云琅,将剩下的话尽数咽回去,摇了摇头。

“当初不识好歹,误会少将军,已犯过了一次错,换了绕云州城十圈。”

景谏埋头道:“今日若再错,只怕十圈不止。”

云琅笑了一声,将写满了字的纸吹了吹,晾在一旁:“景大哥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竟连找茬也没机会了。”

景谏摇摇头:“少将军罚末将,是不想让末将时时在意此事……罚跑十圈,一笔勾销。”

景谏攥了攥拳,终归忍不住,低声道:“只是——”

云琅眼看着这群人越来越聪明,抬头望了一眼,搁了手中竹笔:“只是什么?”

景谏立了一刻,没再开口。

他将话尽数咽下,俯身给云琅行了个礼。双手接过那一张由少将军列出来的人脉,带上庞辖才叫人送来的东西,出门走动去了。

-

景谏一走,屋内彻底清净下来。

庞辖怕人喧闹,吵得两位贵客心烦,特意叫仆从不可随意近前打搅,车轮都仔细裹了棉布。

院落里偶尔有人走动,都将步子放得极轻,低头一溜小跑,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上好的苏合香袅袅燃着,听不见半点沙场的金戈鼓角争鸣。

“归德将军。”

云琅推开窗子通气,拿过桌上茶水,随手泼灭了那一炉香:“这位岳将军不光籍贯出身、功绩履历,这些年来,想必每一份奏折,你都看过。”

萧朔静了一刻,道:“是。”

云琅将香倒出来,细细洗过了朴拙精巧的小博山炉,拿过干净白布拭净,又拉过萧小王爷的袖子,摸出来两枚折梅香丸。

他长在宫中,耳濡目染,做起这些事来都得心应手,更有十分唬人的风雅潇洒。不消一刻,屋内已尽换了沁脾的折梅香气。

云琅将手上香灰拭净,合上香炉。

庞辖一心讨好逢迎,特意叫人精心淘换来的苏合香,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用错了地方。

苏合香与冰片、薄荷混用,辅以甘松压制香性,可通肺理脉,行气止痛。

只苏合香一味,不可单用。

摄心神,困梦魇。

云琅半分不马虎,将袖口那一点香灰也仔细掸干净,回身看了看萧朔。

……

归德将军岳渠。

当初端王蒙冤身殒,王妃自殁,端王府世子萧朔跪在文德殿,一个头接一个头磕得鲜血淋漓,求查明冤案手刃真凶。

先帝带人来劝不动,云琅来了,也没能劝动。

最后是这位归德将军岳渠,带了人将少年萧朔硬扯出文德殿,扔在殿门外,任凭萧朔在门外雪地上跪了一宿。

那之后,岳渠便仿佛终于寻到机会,摆明了车马要与端王一派清算。凡是端王府的故人蒙难,他一律冷眼旁观,有人弹劾端王昔日政令,他定然跟着参上一本。

反倒是枢密院无论有什么安置,牵扯朔方军时,竟十分利落得用。

镇远侯府覆灭后,云琅出逃,朔方军被过了七八遍筛子,枢密院的门第一次叫北面来的人敲开。

岳渠的参将亲自登门,恭恭敬敬呈上礼单,赔着笑听人呼喝,又在一片嘲讽嗤笑里挺直腰杆,朝端王牌位远远啐了一口。

……

自此以后,朝堂便仿佛将这位归德将军,与朔方军一起彻彻底底忘了个干净。

“你那时脑袋也真硬。”

云琅静了半晌,他想说的话其实不少,真到了嘴边,却只剩了不知是苦是甘的半个笑:“我那时对你说,叫你心里不痛快便揍我一顿……是真怕你一个头槌上来。”

萧朔静坐在榻上,看他一阵,朝云琅伸手。

云琅立了半晌,低声继续道:“两个头槌……”

“云琅。”萧朔轻声道,“来。”

云琅轻滞,他身上苏合香起还不知道散没散尽,仍想在原地停一刻,迎着萧朔视线,终归还是过去,阖眼俯身。

他抱住萧朔,到胸肩相合仍不收力气,手臂愈收愈紧。

萧朔揽着云琅,单手护住他肩背,落下来的吻轻缓温存,熨上云琅眉心。

“不是难受便要忍着,讲笑话也要瞒着我么?”

萧朔缓声道:“少将军今日这笑话讲得不好。”

云琅扯扯嘴角,闭了闭眼睛。

人人心里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纵然有千万条理由、冠冕堂皇至极,做出的事也仍难以翻得过去。

景谏查到了那参将在枢密院中,为走门路对端王灵位不敬,心中不舒服是难免的。

可景谏不知道,那个参将从枢密院出来,便径自去了灵堂,在端王墓前磕了三个头,自己咬了舌头。

云琅靠着萧朔胸肩,低声道:“冯大哥……”

“拦下了,梁太医将人扎晕送回了北疆,仍是归德将军帐下参将。”

萧朔道:“你去见他时,若见他帐下有个说话不很清楚的,别戏弄人家。”

云琅叫萧小王爷踩了尾巴,忍不住横眉立目:“我几时戏弄过人?!你——”

萧朔抬眸,从容望进少将军眼底。

云琅:“……”

云琅:“除了你——”

萧朔抬手,摸了摸云少将军的发顶。

他力道放得太缓,这样的动作做来又太过熟练,一时几乎叫人分不清这一摸是“不难过了”还是“看看你都胡说了些什么。”

云琅叫他摸得脸上通红,咳了一声,不着痕迹改了:“除了你、梁太医、老主簿、太傅、景王、洪公公、朔方军的几个将军、端王叔的几个幕僚,我几时戏弄过人……”

萧朔揽着云琅,视线在云琅身上栖了片刻,笑了笑。

云琅恼羞成怒:“笑什么?!”

萧朔抬手,又好好摸了摸云少将军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脑袋,顺着云琅脖颈向下,碾过劲韧的肩脊腰背。

少将军颇消受这样胡噜后背的手法,没忍住眯了下眼睛,回过神,又灼灼瞪他。

“听你说过往,想起件事。”

萧朔道:“你不知道,也忘了问,便未曾告诉你。”

云琅一怔:“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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