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离得近,傅令明同妹妹很快回了府上,一进门,就问傅莲菡道:“你看这郭家家风如何?”
傅莲菡被当面反驳,早憋了一肚子火,好容易寻得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当即道:“那郭东娘简直不知所谓,十分不懂礼节!”
她不好交代自己在其中对沈、郭两个挑拨离间,也知道兄长不是那等一味偏颇家里人的,更不能直说在郭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好不住批评郭东娘行为粗鄙。
傅令明倒觉得还好,郭家虽然不是书香门第,毕竟也积年武将世家,做官许多代,底蕴还是有的,况且郭东娘性子爽直,只能说不如其余闺秀那般循规蹈矩,倒不至于粗鄙,便道:“你看那郭向北如何?三妹看不看得上的?”
郭向北身高、相貌皆是寻常,接人待物也没什么出彩之处,他白日间不但没有围着傅莲菡转,明显还对沈念禾十分推崇,更何况同屋的还有一个裴继安在,两者相差甚远,傅莲菡又哪里会去关注这一个,只觉得其人聒噪得很,然而一想庶妹平日里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性子也是唯唯诺诺,要是嫁去郭家,单论家世倒是还行。
本就是庶出,虽然郭家有这样那样的不好,还有郭东娘这一个不讨喜欢的小姑子,不过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又因想到两家结亲,对长兄很有好处,傅莲菡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反对,道:“看不出什么,不过方才我见大哥给他指点文章,他看着很是敬服,想来过不得两天就要上门来请教,届时再看看便是。”
傅令明也点了点头。
他很清楚自己有几分本事,今日看那郭向北的文章,一眼就评估出了其人能耐——这点材质,形如一块朽木,将来是别想科举出身了,莫说是进士,同进士也绝无可能。
不过幸好对方有个好爹,要是今次翔庆军中事情落定,郭保吉能立下大功,郭向北的官身就能稳了,还是能有几分发展的。
两人相处虽然时间不长,傅令明却自觉做得很是合宜,指点对方文章那许多话,想来早将其折服——比起国子学中先生一对数十人,未必是多上心的教导,自己此时一对一,讲得如此透彻高明,但凡有点眼力见,都会赶紧过来凑一凑。
眼下饵已下足,正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他只用安坐家中,静待鱼来就是。
***
此处傅家兄妹两个心里头算盘打得噼啪响,另一处郭家两兄妹哪里又是吃素的。
郭向北一向不擅长掩饰,等人一走,面上的表情就都冷了下来。
一旁的小厮才把厅中东西收拾好,忙将那傅令明改好的文章送了过来,问道:“少爷,这傅官人的……”
郭向北撇了撇嘴,本想说扔了,复又想起来不对,这是自己的文章原稿,那傅令明原是在自己的原稿上圈圈画画,只好忍着不耐烦道:“收回去便是。”
他从前连长兄都不太服管,只怕父亲同姐姐郭东娘,脾气臭,性子急,遇事很容易钻牛角尖,总以为天底下自己最大,根本不可能轻易服人。
今日傅令明说了那一通,其实句句都很有道理,可郭保吉很早就想让两个儿子走文路,不但重金请来过不少先生教授,还将两个送去州学、书院里头多次。
郭向北虽然读书不行,见识却少,自己做的文章稀烂,对先生要求却高得很。
他学不好,从不觉得是自己不行,只觉得是先生不会教,不懂得让他学进去。
譬如今次傅令明来逼逼叨叨了半日,说这个,说那个,还把应当怎么写都全数框死——难道下场时也能这般做,教他依样画葫芦不成?
如若当真按照其人所授来做,那写出来的,就不是他郭向北的文章,而是傅令明的想法,傅令明的文章了。
笑话,他又岂是那等拾人牙慧的!
第294章 文章
郭向北说莽也莽,然则并不乏小聪明。
他之所以要围着裴继安转,一是在小公厅时见识过对方本事,确实心服口服,可也不乏另一桩原因。
作为家中次子,郭向北虽然有些任性,其实很懂得审时度势,看父亲脸色。
经过公使库卖书、朝中盗印、宣州圩田等事,郭保吉对裴继安信重非常,引为心腹,今次举荐其人进京为官,除却是欠债还钱,有功必赏,最要紧的,还是想叫其帮忙看一看两个儿子。
见父亲对长兄失望得这般明显,要说自己没有做出头那一个的想法,自然是不可能,但是一来两人毕竟是亲兄弟,感情深厚,二来虽然自视甚高,郭向北也晓得与郭安南比起来,他无论读书,还是武艺,都还有些距离。
可他也不是没有长处。
比之兄长,郭向北不固执己见,也懂得知错就改,自从进了小公厅,被郭东娘在后头挥鞭跟着,不但没有惹是生非,居然还颇得旁人夸赞,连带着郭保吉也多放了些心思在这个次子身上。
郭保吉虽然算得上是个好父亲,可只要是人,都不可能做到一碗水端平,郭向北不占着长字,比不上哥哥,性格又不如郭东娘讨喜,自然更容易被忽视,难得得了关注,并不想再过回从前日子。
眼下进了京,他书是读不好的,却不想因为读不好而减分,是以反复缠着裴继安,打算好好在其面前表现,只要能得其美言,或是帮着解释一番,即便排名甚末,想来父亲也不会太过苛责。
等到吃过晚食,郭向北才回了书房。
他今日表现,纵然有几分作戏,可国子学的课业并不宽松,先生也确实对他多有挑剔,说他同个题目的文章一连做了五六回,依旧不得要领,写得粗浅不堪。
想到明日回得学中,又要重新递上一篇文章,郭向北就头疼。
他提笔欲要拟写,对着桌案上空白的纸页,只觉得脑子里头空荡荡的,所有能想到的都已经写过了,再一想明日还被先生说个不停,更是心中郁郁,随手扯过一边的文章,正要再读一遍先生批注,却不想一打开,却见文章末尾附了几张纸,仔细一看,才醒起来这是方才裴继安留的。
与傅令明的指点不同,裴继安并未在原文上做任何增改删减,只另用了白纸把意见一一写了下来,先是发问,再是分析,最后提了不少建议。
他先问郭向北文章立意,又问欲要如何凸显立意,再问这立意又如何结合实事,问完之后,还举了示例,譬如某某文章中同样的框架、写法,对方是怎么表述的,写得如何,为什么这么写,又有什么值得效仿之处,如若要修改,可以往什么方向修改才能更为体现其中目的。
同样是指点修改文章,如果将其比作修造房舍,傅令明就是将原来的房子全数推倒,甚至连地基都不要了,要挖出来重建,盖出另一座自己另行设计的全新房屋;
而裴继安的做法,则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敲敲打打,涂漆绘彩,或推墙或建墙,最后出来的东西虽然比不得傅令明的房子盖得漂亮,却也另有一种格调,最重要的是,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任旧是郭向北从前盖的房子改造,只是顺眼了不知多少。
郭向北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他肯为一个题目翻来覆去写上五六遍,除却被先生强逼着,肯定也是想做好的,只是力有未逮而已。
郭向北腹中所学不多,见得题目,分析得自然简单,如傅令明之流,一眼就能看到第三重、第四重,可他只能想到第一重,等到撰写出来,因文笔不好,甚至连第一重含义都未必能全数表达出来,若是有一百的才华,凭他文笔,最多也就能发挥出三十,更何况不过十的才华,自然就只剩二三了。
可要是按着裴继安所提的问题,虽然对方并没有把一二三四全数都标了出来,可由其提议牵引着,郭向北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更多的表述方法同文体结构,甚至觉得这是自己想出来的,裴继安只是略点了一点而已。
郭向北再往后翻看,却又见得另一张纸页,字迹截然不同,古朴中又带着三分秀雅。
他很快认出这是沈念禾的手笔,本只打算扫一眼,谁知少少一页纸,却足足花了两盏茶功夫才读完。
与裴继安跟傅令明不同,沈念禾写得十分简单,通篇只叙述了几件事,或是从前修圩田时发生的,或是郭保吉曾经经历的,有两件郭向北都知道得十分清楚,另有三件,他甚至就是当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