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门是敞开的,我迟疑的走进屋里,扒门框往里探头,卧室简陋的设了灵堂,遗体已停在冰柜里,或站或坐着一屋子人,直愣愣的杵着,围在不大的屋里。
“闺女进来。”我爸一眼见着了我。
我对上眼神,从人群中穿过,和爸妈一起坐在冰柜旁,我爸给拿了一身极度粗糙的寿衣,我套上。
冰柜前的灵堂,洋灰地面上铺了几张报纸,请的葬礼主事人倚在桌角处,犹疑着对我大声呼喊,“这是外孙女吗?!”
反应迟钝的我,慢半拍的抬起头来,寻声看去。
“对!”我爸替我应下。
“过来给姥姥磕头!”主事人招呼下,又四周大声呼喊,“还没磕头的挨个磕头!”
我爸拍下我的后背,“快去给姥姥磕头!”
我起身贴着冰柜穿过,跪在报纸上,感到周边眼神全落在自己身上,我微微尴尬且慌张,忽而有个同龄的男生从角落里窜出来,跪在我旁边。两个小辈先后跪在灵堂前的报纸上,跟着主事人张罗,随之一左一右并肩磕头。
磕完头,我坐回凳子上。
主事人环视四周呼喊,一会又扒着门框,往屋外大声呼喊,“都磕头了吗?还有谁没磕头?就剩大舅妈还没磕头吧?大舅妈呢?”
不会儿后,猛然有两人一前一后从外面进屋来,上前同跪在灵堂前,跟着主事人的主导,并肩依次磕头抬头,在抬头间歇,我认出其中一人是大舅妈,注目旁边另一同龄女人脸生得很,并未在意。
磕完头,两人一前一后不声不响,出了屋。过后,在场诸位在凝结的空气中疑惑。
顷然后,亲戚们都在里屋或站或坐着,我们一家三口,在厨房的小窄道呆站,我爸在身旁抽着烟,须弥之后,大娘从外面进来,犹疑的拉着我爸悄默声问了句,“刚才那两个磕头的,哪个是大舅妈?”
“那两个都是。”我爸脱口而出。
刚落音,大家嘎嘎直笑,我这才恍然明白。
稍久,我爸抽完烟,捻灭烟头,随手扔进纸篓里,一个四十多岁的生脸男人正巧开门进来,见我妈瞪大了眼,“嚯,好多年不见了。”
“还真是!”我妈转头便给我爸介绍,“这是我们老院的小赵,跟我们还有建军一块从小长起来的。”
我爸和小赵相视点头寒暄了几句。
对方犹疑着还是张口问了下,“建军他们孩子来了吗?”
“没有,统共我就没见过他们孩子多少次。”
“这是亲奶奶的葬礼呀,当孙女的连露面都不露?”
“老舅的孩子也没露面。”
对方苦笑下,无语凝固,留有颜面,没再往下说。
殡仪馆大厅内。
所有人在哀乐声中引导下肃穆的三鞠躬,最后进行遗体告别,排队环绕瞻仰遗容,走到跟前时,我俯身定定端详着躺在玻璃的棺椁里的遗体,原本不高又有点胖的姥姥,双眼眼窝已凹陷,被疾病熬得整个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喉咙里酸涩的哽着,眼眶有点点潮湿。我妈排在我前面,扒着灵柩大声啼哭,我在一旁搀扶着出了门。
……
三口回到家,说起大舅的事,霎时炸开了锅。
“好家伙的,还俩人。”
“人家俩人挺好的。”我爸维持一贯的说话的方式,发出嘎嘎笑声。
“瞅瞅你爸,你爸都什么想法!”
“姥姥多有福气,多一个人给穿孝。”
“大舅找主事人多要一套寿衣,原来我还往好处想呢,是不是原配来了,哎呦……闺女都没来。”
“两个正牌的孙女没见面,这外孙女去了,什么玩意?!”
“大娘还纳闷呢,直问这两个哪个是大舅妈?你爸倒是说实话了,说这俩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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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丧事办完。
和两个舅舅之间旷日持久的争产拉锯战终是落下帷幕,家里老人不在了,家就散了,彻底断了联系,再无来往。
我妈不必伺候姥姥了,终于清闲下来,有时间享受退休生活了。白天,闲时到阳台去看,打开书架柜门阅览,寻了本书,往桌上一搁,摊开书阅读,饶有兴致的看得入迷。晚上,可以出门散会步,和住在附近多年的老同事杨姨一块去听听戏,大多是退休的阿姨,年纪大都五旬开外。
我躺在床上,蓦然朝左侧一望,窗外面的天空已是一片阴沉沉,下午要去医院复诊,唉,实在懒得出门。
大夫简单的问一下,观察我的面容,“我看你的状态还没好,效果不是那么明显,还是没好,不用再吃氟哌噻吨美利曲辛片了,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要加量,从以前的每天一片变为每天一片半。”
按照医嘱减了药,由原来的一片减到半片。一盒一百,一共四百,大夫只给开了二十天的量,不到一个月就要吃进五六百的药,这对我们这个家庭来说,是很大的负担了。家里只靠我妈这不到三千的退休金维持生活,我爸待业在家,我又无法正常上班和生活。
我们母女俩走出医院大门,我妈哀叹,“药够贵的,我得抓紧给你找工作,咱家钱紧。”
回到家,我平躺在床上发呆,程希尧给我发来微信。
程希尧:
最近好点了吗?
姜姜:
吃药以后,好一些了。
程希尧:
每天都在靠药物维持吗?
姜姜:
当然,有时晚了几个小时没吃药,就有感觉了,停药就会控制不住想死,你怎么样?
程希尧:
时好时坏……
姜姜:
厌倦了,病反反复复。
程希尧:
也不想劝你什么,因为没有用。那你现在具体病情怎么样?
姜姜:
我如果不吃药的话,就失控了,现在吃药也胡思乱想,还得加量,以前吃两种药,现在一种,那个现在不吃的药是强行睡眠的,很伤脑神经。我减轻很多了,已经在慢慢减药了。我想死的念头基本控制住了。只是感觉记性变差了,记不清昨天的事,甚至刚才吃没吃药都不记得了,脑子被药物搞坏了,整个人迟钝变傻,虽然变傻了,起码不想死了。
程希尧:
我也是这感觉,人变傻了是真的。
姜姜:
你说如果抑郁症有天好了,脑子是还会傻了似的,还是会好?
程希尧:
很难再好了吧。抑郁症最怕受到外界刺激,听说重度抑郁症一旦得了,基本伴随一生,没有痊愈一说。即便痊愈了,抑郁症所留下的这些后遗症也会伴随一生吧?无法彻底剔除。
我妈坐在行军床边,翻手机通讯录,拉下脸来,找老同学老同事求人寻门路办工作,整日为我工作的事犯愁,在外边四处奔走解决我工作的事,动用了家里所有的人际关系。
看到为我奔波的身影,觉得自己死了,对不起他们,有种深深的愧疚感,更加觉得自己是废物,是这个家的累赘。但是,我不会期待,因为知道那些幸运的事,从来与我无关,对待生活已经不报任何幻想了。自己心里一堆事,工作没着落,我妈焦头烂额地帮我到处托关系,低声下气为我跑前跑后的求人等消息,我却想放弃了。
我妈托一个老同学,如今是房管站的领导介绍工作,几次不巧没遇见,去了好几次才见着本人,老同学能推脱便推脱了,最后鼓动我妈,给指了条路——考公务员。
隔天,我妈就端来厚厚一摞题库,复习资料被安放在电脑桌角,我起身随手翻阅了下,连篇累牍,这么多,什么时候才背完,“妈,抑郁症病人脑子忘性很大,更别说背东西了。”
“别管那个,我不管你怎么着,你只要有个工作就行。”
我在电脑桌上摊开练习册,目视眼前崭新的空白题册。
我妈索性走笔疾书,帮着在左侧括号里填上答案,题册上落下工整娟秀的字迹。
看着我妈如此,父母为我做得越多,我就更多的愧疚感。
我头倚在床头平躺着,拿起摞在桌角的题册,左手举着那本摊开的题册翻阅,埋头翻看题册,神情专注的开始温习习题,左手下意识的按住手中的圆珠笔,手动来回按压笔帽,不断地弹回,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
我在家里备考,翻开枯燥的习题册,眼见我妈的字迹,挡住左侧字母,复习过一遍,每日方才背的东西一会儿就忘了,记忆力下降的太厉害,脑子里像浆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