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正淳接着说:“明和七年那次,臣也是无意中发现的。虽然此事是左相吕源所为,并非摄政王授意,但吕相是摄政王一党的人,他做的和摄政王做的有何区别。至于上一次……”
他顿了顿,仍旧选择了继续说下去,“微臣的确有这样的打算,只是臣派去的人,还未来得及出手,便全都死在了路上。”
若当时纪宣灵遇到的是他的人,他们绝不可能下死手。
结合谷彦林似是而非的话,纪宣灵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从他口中听到却又是另一种感觉。
纪宣灵哂笑,“这就是你所谓的忠心?你让朕如何信你?”
“信与不信,都听凭陛下处置。”
看着他挺直的脊背,纪宣灵反而怒气更甚,抄起案上的墨条用了狠劲砸在了他额头上。
乐正淳不躲不闪,生生受住了,然后听纪宣灵骂道:“乐正淳,你以为你是谁!”
墨条不是干的,除了在乐正淳的额角砸了个包出来,墨水顺着侧脸淌下来,让他看上去有些狼狈。
纪宣灵发泄完稍稍冷静了一些,但眼里的冷意却分毫未减。
“当初你同朕说要做青史留名的忠直之臣,朕还坚定不移的相信过,如今看来,你只是想青史留名罢了。”他冷酷地揭开了他表面上那张光鲜亮丽的皮,“忠直?说到底,你只是自私而已。”
乐正淳挺直的脊背开始摇摇欲坠。
纪宣灵却仍不放过他。
“朕让你去请吕思雍那次,你一拖再拖,连审案的进度也一缓再缓,就是因为谷彦林知道了你已然付诸行动的打算,朕说的没错吧?”
乐正淳无可辩驳。
他也终于知道是谁出卖了自己,但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就是如纪宣灵所说的那样,一直在为自己眼里的所谓忠直,做着自私的决定。
“滚吧……”纪宣灵最后道。
第44章
夏日的夜里弥漫着难耐的闷热气息, 一如纪宣灵浮躁的心情。
今日乐正淳说的那些话,至今还在他脑海里不断浮现着。或许是早有预料的缘故,他竟丝毫不觉得意外。
平心而论, 读书习武之人, 哪个不希望出将入相,名垂青史。纪宣灵理解他的激进冲动,却不能原谅他针对云幼清的行为。
这是他的底线。
此事可大可小,端看纪宣灵如何处置而已。
他若念及旧情,大可轻轻揭过,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他若要计较,降职罚俸打板子那都是轻的。
纪宣灵在灯下头疼扶额,停下了批折子的动作。
“累的话就先回去休息吧。”
云幼清不知何时过来的,身上只穿了件单衣, 腹部的起伏看得更加清楚了。他单手撑着后腰, 慢慢踱到了纪宣灵跟前。
见他过来,纪宣灵疲惫之色一扫而空,往一旁挪了挪, 让出了坐的位置,花言巧语张口就来,“见着皇叔就不觉得累了。”
云幼清道:“已经快子时了。”
纪宣灵很少这个时候还在处理政务。他平日里恨不得一有空闲就粘着自家皇叔,今日却一反常态, 实在可疑。
“有心事?”云幼清直指矛头。
“…”纪宣灵缄默片刻, 不知该不该说给他听。然而踌躇半晌,终究还是开了口,将乐正淳之事说了出来,并将主动权交到了云幼清手里,“此事不如交由皇叔来处置吧。”
云幼清失笑, 摇头叹道:“陛下可真会偷懒,就不怕我蓄意报复吗?”
毕竟乐正淳一直针对的人,是他这个公认的「乱臣贼子」。
“但凭皇叔决定。”
纪宣灵知道,他不会。
即便云幼清真的决意要出气,那也是应当的。
然而到最后,云幼清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只道:“陛下是时候该独当一面了。”
他没有表态,但这正是他的态度。
纪宣灵的决定,便是他的决定。
不过,没等纪宣灵想好到底该怎么做,右相大人翌日便老泪纵横替孙子请罪来了。
“老臣管教不力,致使孙儿做出如此大不敬之事,请陛下责罚!”
乐正淳昨日顶着额头上的大包回去,一副狼狈的模样,只怕免不了一番盘问。再看乐正均如今的反应……
他倒是坦诚。
“此事与右相大人无关,您老若是想求情的话,还是回去吧。”纪宣灵下了逐客令。
“老臣并非为求情而来。”乐正均痛心疾首,“乐正淳所做之事,实乃大逆不道,臣请将其贬谪至亭阳,无诏永不得回京!”
对于一心想封侯拜相的乐正淳来说,去亭阳做一辈子的小县令,无异于生生断了他的前程。
自此不必再相见。
这对他们都好。
“准了……”纪宣灵道。
乐正均拜倒在地,似是松了口气,又似在沉痛,“谢陛下……”
他两鬓斑白,身子略显伛偻,起身时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纪宣灵蹙了蹙眉,到底什么也没说。
然而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纪宣灵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声道:“昨晚朕同皇叔提及过此事,右相大人可知皇叔是如何说的?”
乐正均脚步一顿。
“皇叔说,乐正淳有罪是真,但罪不在针对他,罪在欺瞒于朕。”
纪宣灵言尽于此,他相信乐正均会明白的。
今天是处斩谷文翰的日子。
谷家倒台,乐正淳左迁亭阳,一切的一切,都迈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他甚至即将迎来一个,和他和云幼清血脉相连的孩子。
而那些他不愿想起的过去,终于可以彻底尘封埋葬在记忆里了。
“皇叔呢?”
乐正均走后,纪宣灵回到寝殿,却未曾见到云幼清的身影。
宫人们你推我搡,挤了个人出来回答他的问题,“回陛下,王……王爷说他给荣国公送行去了……”
说完后,他忽然意识到荣国公爵位已经被陛下削了,再称国公未免有些不妥。好在他们陛下并未在意这点微不足道的细节。
因为月份渐大的缘故,云幼清几乎没再出过长宁宫的大门。
纪宣灵没有要拘着他的想法,只是不放心他一个人离开而已。真正让他觉得不高兴的,是云幼清今日不打一声招呼就走的行为。
凭白叫人担心。
不,他没有不打招呼,他只是先斩后奏罢了。
纪宣灵反应过来。
离行刑还有最后两个时辰,这时候去见谷文翰,能送的,就只有临行前的一杯断头酒了。
“没想到,最后来送我一程的人,竟然是你。”阴暗的大牢里,谷文翰仰头饮下一杯不知是何滋味的烈酒,笑得一脸讥讽。
云幼清亲手替他将酒斟满,说:“我来寻求一个真相。”
谷彦林曾在别院里同他说过,云老将军的死另有隐情。既然谷彦林清楚,那作为当年主动提出让陈瑛驰援信州的谷文翰,想必更加清楚。
“王爷凭什么觉得老夫会告诉你,因为人之将死吗?”谷文翰知道他想问什么。
云幼清自然不会觉得他对自己有任何善意,他赌的是对方心中的恶意。所以他毫不吝啬的同谷文翰分享了一下外头的近况。
“数日前,谷家大宅着了场大火,一夜之间全部焚烧殆尽,这件事,想必国公爷还不知道。”
这座宅子承袭见证了谷家上百年的荣耀,如今付之一炬,就像在告诉谷文翰,谷家已经彻底完了。
他怔愣片刻,倏地大笑起来,一直到眼角笑出了泪花。
“好,好啊!”谷文翰鼓掌叫好,一副痴狂之相。
云幼清在一旁冷眼看着他发疯,平静道:“还有两个时辰,国公慢慢考虑,本王不急。”
“不必了……”谷文翰的笑声戛然而止,“我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可怕的。”
临死前还能让云幼清不好过,他不亏。
“陈瑛已经回西南去了吧?”
纪宣灵到时,正好听见谷文翰这样说。
他扬手制止了哭丧着脸试图同他解释的陈庭,在一个刚好能听见他们谈话,又不被看见的地方停了下来。
无需回答,谷文翰便确认了这个事实。
他不怀好意笑道:“当年陈瑛接到先帝圣旨,从西南出发赶往信州,按理说三日便能到。”
纪宣灵在后头皱起了眉头,因云幼清的缘故,他特意查探过这桩旧事,陈瑛当年的确是第三日赶到信州的,却还是晚了一步,只来得及收拾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