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座神社建立起来。
天皇的身体逐渐恢复。
少年长成青年,他有着一张令人心动的精致面孔, 嘴角总噙着温柔的笑意, 连最底层的女仆也难免脸红心跳, 心生幻想。
因为他看起来太温柔了。
不管是对什么样的人,他都一视同仁, 仿佛慈悲的神明,从不吝啬爱和温柔。
人类是趋向爱的。
无边无际的爱, 是人类抵抗不了的诱人。
就连天皇也不例外。
长时间的治疗让他一天天对青年产生日渐加深的迷恋和依赖,就算是无事的日子,他也要召来青年坐在身边,静静地泡茶或写画。
青年看着他的眼神专注又投入, 好像只为他一人而生。
“您如此尊贵……”他笑道,“这天下本应拱手送上——今年的生日,请允许我送您一个特别的礼物。”
生日那天,大宴宾客。
青年的确奉上了十分特别的礼物。
一支不会死去、也感受不到痛苦的最强军队。
天皇眼前亮了起来。
青年笑而不语。
这天下,不可避免的要乱了。
军队四处征伐,所到之处民不聊生,恐慌和暴力四处蔓延,军民的对立越来越严重,矛盾藏在流水般流逝的日常里,暗自积蓄着力量。
当然,军队走到哪里,神社就建在哪里。
青年晚上再也无法安睡,祈祷和哀恸整日折磨着他的神经,但从表面来看,却没人能够看出。
他一宿一宿的坐在屋顶,眸中的黑暗一日日更加阴沉。
反抗军兵临城下的那一天,天皇惊慌失措地揪住他的衣袖,要青年保证他的安全。
角蚀柔声安慰他。
“别怕……”
你不会死的。
天皇的脸上渐渐露出放松的笑容——下一秒,刀刃穿破他的腹部,在他的肠道搅动。
疼痛让他惨叫出声,表情扭曲仿佛恶鬼,但是,就在他以为自己疼到要昏死过去的时候,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青年坐在他的对面,笑盈盈地无动于衷。
“你看……”他柔声道,“我说过的吧,别怕。”
“你不会死的……”
——只死一次,怎么对得起枉死的那几十条人命?
捅刀的人是反抗军的头领。
天皇的指甲划过他的皮肤,扣下他的皮肉,但是很快的,那些伤痕就消失了。
不死的军队,只有一支,那多不好玩啊。
人才分善恶,而神明没有。
神明可以做任何事。
治愈的神明笑了。
这一次,他要治愈人性。
天皇被关进了地牢,用所有能够想到的办法,一遍一遍折磨着。
青年笑盈盈地看着,等他快死的时候,再把人救回来。
就这么重复了很多很多天。
突然有一天,青年觉得好无聊。
他早就习惯和人类的丑恶为伴。
在天上的时候,救过的人,总蠢蠢欲动想要更多,到了地面上,情况也没什么改变。
贪婪和嫉妒,权利和高傲。
彼此打击,来回报复。
爽快吗?高兴吗?满足吗?
心中好像破了一个空洞,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破的,也不知道用什么才能填好,就那么呼呼地漏着风,催促他在这世间徒劳地来回踱步。
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青年登上屋顶,下面是一片混乱的景象,头脑里的祷告嗡嗡作响,像被推倒的堡垒、残破的废墟和堆叠的尸体。
他张开双臂,拥抱夜晚温柔的风。
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上一任的角蚀为何会死。
对于人类来说,长生是祝福。
对于他们来说,长生是诅咒。
无穷无尽的生命,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痛苦。
而他早就给自己想好结局了。
闭上眼,从那里跌落下去——同时,一起接受脑海里所有的祈求。
遍地的神社里,痛苦的呻吟戛然而止,人们茫然地睁开眼睛,青年意识模糊,身体的失重感也不甚清晰。
就这样……
他祈祷……
就这样……让他死去吧。
风从耳边疾驰,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这片充满痛苦的大地上徘徊了太多无法往生的幽灵,他们呻吟尖叫,他们的怨念汇聚在一起,形成污浊又粘稠的黑影。
那黑影悄然缠上了他。
那一天,青年妖化了。
但又不是平常的妖化。
最后的祝福聚集了太多的信仰,怨念和信仰相互纠缠,他维持着一半的人形,另一半则是丑陋的妖怪。
太宰治终于明白,一直以来在他体内破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是来自世界的诅咒。
那是神明失格的惩罚。
青年还是没能迎来死亡。
这是世界对他的惩罚。
诅咒将永远折磨他,永远永远。
他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然后站起来,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其实不用吃饭,也不用喝水,就行尸走肉一般在大地上游荡,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是一直走,一直走。
好像有什么在追赶着他。
然后某一天,他回到了那个村庄。
烧焦的房屋化为尘土,满地的尸体腐烂化为肥料,村庄的残骸上,长出了新的狗尾巴草,开着一簇簇野生的茶花。
半人高的野草里,睡着一个少年的亡灵。
青年怔了一下,好像突然恢复了神志,那层隔着悲伤的薄膜瞬间撕裂,痛苦如同潮水向神经涌来。
如此清晰,刻入骨髓。
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跪在地上,身前的土地被眼泪浇湿了一片。
好疼,好疼。
好难受,好难受。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痛苦已经是常态,可他连了结一切的权利都没有。
身体的疼痛从未如此清晰,妖化的诅咒撕咬着身体的组织,被修复,再啃食,再修复。
他活了这么久这么久,唯一几年快乐的时光,也被撕碎揉破,生剥现淋。
得到的东西,在得到的一瞬间,也就失去了。
他的眼泪不停地涌出来,就好像从诞生那一天开始,这么多年没哭过的部分,都要一口气释放出来。
脑海中还回荡着,那个仿佛魔咒一般的声音。
【你怎么能哭呢】
“哭吧哭吧,哭完了,一切都会好的。”
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别着脸,别扭地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少年龇牙咧嘴,“男子汉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青年愣愣地看着他,意识到,少年忘记了和他有关的一切。
人死之后,如果执念太过强烈,就会在这世界留下来,成为流浪的亡灵。
因为太过惨烈,他们通常都会遗忘死去时的记忆。
青年擦干眼泪,茫然地坐下来,问身边的少年。
“人活着,真的有什么意义吗?”
少年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嗯……我不知道!”
他理直气壮。
“但是,如果你觉得活着没有意义,就去喜欢别人、讨厌别人、嫉妒别人吧!”
青年疑惑地看着他。
少年解释道。
“因为,人生的意义在于联系啊!”
他缓缓道来。
“就算你觉得单独的人生没有价值——但若是和某人相识,你的消亡就会令人伤心。”
“至少对那个人来说,你的生存会是充满价值的事。”
“所以,如果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少年笑得不知天高地厚、肆意张扬。
“那就为我而活着吧!”
“如果你死了,我会感到伤心的哦!”
只是一句毫无分量的话语。
面对初见的人,说出敷衍的安慰。
青年看着少年的脸,却很久很久,说不出一句话。
他很想问一句话。
你还留在这世界上……是因为,恨我吗?
太宰治还想继续看下去,但是,他身边的空间已经逐渐开始扭曲。
他想见的人,是「过去的早川八月」。
他知道——大概就是从这一天起,这个名为角蚀的神明,变成了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
他摸了摸携带着的另一颗晶体。
夜半十分,白发的青年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眼底挂着淡淡的青色。
太宰治想伸出手触碰他——但下一秒,已经被异能特务科的异能力者,传送回了放置着书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