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避水诀相护,我气息充沛,在微混的江水中全无阻滞,只须臾便直面阵眼当前。阵眼由璀璨晶石环于正圆灵网之中,当中剑气磅礴强横,更有晶石补强,以致威力更甚。想是黄、白二人已然出手,此刻晶石微微颤动,阵眼之中不时传来呼啸之声。
我祭出辟天之力,以藏剑之诀与其中剑气相抗,隐隐觉得内里剑气较我更为磅礴雄浑,且另有助力加持,滔天威压咄咄逼人,我只好慢慢后退以稳定身型,泛白的指尖勒出了红痕,剑气如利刃逼近我的咽喉,只再突进少许就能取我性命。
终究还是低估了列阵之人的实力。
我长叹一声,收紧身形,躲开锐利剑芒,接着调转方向,朝魂勾所在泅潜而去。
离那坐像还有一段距离,江水就已泛着浓重的血腥之气,再靠近,便见地底淤泥被赤红灵网层层满覆,灵网之下,人牲齐齐排列,各自被山石压填。而以山石为基,一如来坐像依山开凿。而那魂勾,自阵眼正中长长伸出,正锚于座下莲台之上。
我呼出无垢,一招“分崩离析”击向人牲之上赤红灵网,灵流随剑气啸叫着,将内里山石粉碎了彻底。一时间,座像失了托持,整体慢慢下坠。先是崩裂的石块自莲台之上剥脱,而后干脆自正中豁开裂口,最后随着山崩地裂的轰鸣,百丈座像再也无法立住,只能贴着山壁轰然跌下,落入江水之中。
水流湍急,时有暗涌,阵眼失了魂勾,在江水中颤颤巍巍有如浮萍。我重起护持,无垢随之铆足灵力挥鞭一击,磅礴气浪破空而生,呼啸着与那剑气正面相搏,一番生死争斗,终归风平浪静。
云破天清,迷雾之中的皇城终于显出了本来的样子,我御祥云飞越云巅,呼吸间,城中现状尽入眼帘。众人正集结于皇城端门之外,而城墙之内,蓬莱修士枕戈待旦,毫不松懈,信使在城墙与内廷之间奔袭,手中多数紧握覆着红绸的卷轴。
我并未返回队伍之中,这是今晨与黄道存的约定。
跃下祥云,我在内廷和外城之间的角门处截住了一位黑袍信使,扎着红绸的信笺被斜斜插在他腰带之间,他覆玄色覆面,低头赶路,并未注意我的接近。我用一记手刀将他劈晕,再驾轻就熟地将他拖入假山后的隐蔽处,准备扒下他的衣服。想起几日前自己生疏慌乱的样子,我低笑自嘲,心想自己对这些歪门邪道上手如此迅速,恐怕骨子里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是再想起如今小人当道,便又释怀了。
换上那人的黑袍,收了令牌,再取他覆面戴上,我在假山旁的水池边确认自己不会露出马脚,便将那人用衣带束上,捡起了他怀中卷轴。卷轴所述并无特殊,起先的一大段都在说明大阵已破,澜沧修士集结皇城,只在最后用蝇头小篆写了一句:地底囚牢已成,如何安置工匠?还请国师示下。我将卷轴依样插回腰带之中,收回脚步沉思筹谋。我本来的打算,是乘乱进入皇城之中,伺机打探国师所在,若运气好,还能彻底弄清血池和失魄的秘密。然而卷轴所载,却让我此刻隐隐确定,那地底囚牢,就是为霜晨所造,而她应当身在其中。
这时,假山外传来碗碟破碎的声音,接着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什么人,速速现身。”
我皱了皱眉,正想着自己到底出了什么纰漏,如此百密一疏,竟被人发现了身形,却发现那个人喊的根本不是我,我从假山的裂隙向外看,一名灰衣仆役小跑几步,从花园转角处现出身来,而后面对问话的黑袍之人跪下,低头回答道:“回禀长老,小……小人只是不慎将送入长秋宫的食物打翻了。”
那黑袍修士沉默须臾,上下打量了这灰衣仆役,最后不耐的挥了挥手:“去吧,诸事繁多,万事小心谨慎,以免国师降罪。”
那灰衣仆役听到黑袍修士没有苛责的意思,迅速的点了点头,而后千恩万谢着小跑离开,黑袍修士也随之掉转了方向离开。我敛了足声跟着那灰衣仆役前行的方向而去,见他在拐角处进了厨房,重新将食篮填满,再提着篮子朝内廷正中的大殿走。食物样式不多,而远处殿宇恢弘,故而他所携食物并不像给居于殿中之人食用,再联系卷轴上所述,一番推测,我心中便暗自有了计较。我想,我应该找到霜晨所在了。
大殿建于开阔平地正中,碧瓦朱檐,桂殿兰宫,四周毫无遮挡,殿门当中的高挂天青作底、描金所书的殿名,上书“长秋宫”三字。我远远停步于离大殿最近的一处树丛,蹲身匿于其中,再于周身施加障目之诀,跃至大殿瓦梁之上,我抬头确定方位,基本确定了这长秋宫所在,便是封魂阵所绘图腾标注的位置,敛住足音和气息,我找到一处琉璃天窗,便小心伏着观察。
殿宇分为前后二进,期间以一小厅相隔,而我面前的琉璃天窗,正位于小厅主梁之上。透过天窗,小厅内的状况一览无余,求见的众人并不入内殿,只在小厅通过仆役传话与内殿之人沟通。我屏声息气运作灵犀,只听了片刻就楞在当场,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沮丧,我知此处极可能是关押霜晨之所在,也知看守此处的人修为颇高,却没想到如今误打误撞,竟听到了这个万分熟悉,生死难忘的声音,我能确认这个声音属于千山下带走霜晨的黑衣人,同时并不意外地,它也正属于这些求见之人所尊称的----“国师”。
入殿之人众多,只能依次上奏。我于梁上静静聆听,等待那个带着食盒的修士。求见之人多数携赤红卷轴汇报战况,少数持玄色卷轴请示城中布防。未免被人看见,我避开天窗,只倾耳细听:听到战事之初,蓬莱队伍稍占上风;听到蓬莱国早失人心,损兵折将之下,多有面缚归命,拱手投降;听到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终兵败如山倒,溃不成军;更听到殿内之人先沉默寡言,继之暴跳如雷,似将屋内陈设尽数推倒;我唇角微张,心中大石落下,心想,无论我和霜晨能有怎样的结局,澜沧的未来总算有了希望。
此时,提着食篮的小厮终于在屏门外通报,声音透过琉璃天窗传来:“国师,血灵的餐食备好了”。他声音有些微颤,但仅是短短的一句话,便让我刚刚安定的心被巨大的悲怆撕裂,温热的晶莹无法抑制的充盈了眼眶。
“血灵”
命运为何如此残忍?她在痛苦中沉沦了两百年,延口残喘才走到今天,如今却作为阵眼的必须和器灵的饲主活着,甚至不配拥有名字。
殿外之人久久没得到回应,他不敢抬头,只是伏着身躯跪拜在屏门之外,屋内传来踱步的声音,半晌,足音停下,才有吩咐自内殿传来:“你去送”。
“是”,那小厮颤着声应下,随即进了殿内。
第二十八章
一阵低沉的轮轴转动和石块摩擦的声音传来,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后,同样的声响重新出现。送餐食的小厮退出殿内,我不露身形,静待屋梁之上,不知不觉竟过了几个时辰。无论军情如何紧急,国师与众人交流都隔着小厅,他从未露面,更别提离开内殿。
我知此时单枪匹马进去根本无法全身而退,更别提还要带走霜晨,但里面那个喜怒无常,乖张狠厉的人让我担心继续等待会错过营救的最佳时机,左也不好,右也不是,正当愁眉不展时,耳畔喧嚣渐起,院墙外传来了兵器碰撞的锵锵之声。我抬起头,见多名黑袍修士自各处朝长秋宫奔来,多数神色慌张,步履焦急。我们的队伍终于攻入内廷之中,而蓬莱且战且降,已是彻底土崩瓦解。
国师传令遣散了门外所有人,殿内变得格外安静,只能听到他急促凌乱的呼吸声。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我心想着,正起身准备从屋梁上进入房内,却听到茶碗落地的脆响和桌椅散架的闷音,接着是轮轴转动的声音,一阵刺耳金属摩擦声音夹杂着镣铐互相碰撞的叮当声后,空旷广阔的空间他熟悉的声音响起:“血灵,跟我走。”
一时间,耳畔那些嘈杂喧嚣都远离了去,我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砰砰的心跳,我匍匐着向天窗羽绒,五感汇聚,只在小厅连通内殿的那扇门。
本该被期待的两百年后的重逢,仅距咫尺,却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