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良久，无法安眠，我只好看着墨色天穹发呆。
忽闻熟悉脚步由远及近而来，我偏头看向来人，青仪手执水囊掂足轻轻一跃，随即靠着我坐下：“睡醒了？”
“嗯。”我点点头，看着脚尖抱怨：“怨魂悲鸣，嗜我美梦。”
青仪碧蓝的眸子对上我的，他拉过我一只手，轻抚脉门之上叩听半晌，最后悻悻放下，道：“我已参不透你的识海了。”
“我没事。”接过水囊饮了一口，我安慰他：“我这么大了，知道照顾自己，休息几日，便好了。”
“不管多大，我都会护着你”，青仪静静看着我，眼中满溢的是许久不见的温柔，他收回手继续道：“而且，我应过你的母亲，定然会说到做到。”接下来的时间，他倚着礁石跟我搭着话，还使出不少哄孩子的招数，故作轻松地寻找话题，再刻意与我争辩，我知他在宽慰我，无意让他失望，便试着在他的轻言慢语中闭了眼，不多时，一阵困倦袭来，我竟真的睡着了。
再醒来，便是黄道存传我议事。
营帐宽敞，乌泱泱的人群执剑而立，我匆匆进入，一抬头，视线便直直与前排的祝湛对上。
我有些诧异，更多的是兴奋，向前两步紧紧握住他的手道：“你怎么来了？”
“于公，我是寒剑门掌事；于私，我是父亲的儿子；无论何种身份，都不该独自贪生澜沧。”祝湛红了眼圈，他看着我，言语中满是诚恳和坚定。
我点点头，算是对他的支持与认同。
他当然会在这里，正如我今天也站在这里。
主位上的黄道存一脸严肃，近旁是多日不见的凌波谷主白琼羽，他轻咳一声，抬了双臂而后作下压势，待营帐安静下来，才厉声正色宣讲：“蓬莱无道，诛我同胞，杀我亲人，损我澜沧根本。”
“我们要讨回公道！”话音未落，营帐便开始有些骚动，站在这里的所有人几乎都有亲人和朋友在阴谋中逝去，知道真相以后，他们蛰伏已久的情绪还从未有过宣泄的机会。于是黄道存这番话，就像一点星火，轻易地引燃了他们的愤怒。
“如今此地一聚，”黄道存顿了顿，避过人群中的喧腾才继续：“并非以血洗血，是为毁其根本，断其源头，还澜沧与蓬莱共同的公道！”实际上夜胜国师筹谋百年，除了澜沧，他对蓬莱普通平民的压榨一样不言而喻。黄道存深知这一点，他不愿将普通民众也放在自己的对立面上，于是刻意模糊了地域的嫌隙，强调了“共同的敌人”。
营帐正因他的态度静着，黄道存轻步略下主座，他环视四周，开始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讲述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周遭先是有些不耐之声，随即安静得落针可闻，待讲到血池囚牢，更是有人低声啜泣，最终，染血真相带来的悲怆情绪逐渐席卷了营帐，激愤怨怼消失了无踪，诺大营帐之间，没了莽夫糙汉，只剩下互相安慰的可怜人。
待气氛逐渐缓和，黄道存才将南下计划一一列出。他直立营帐正中，自袖中取出一覆灵书帛，而后轻轻挥手倾注灵流，将一副手绘地图铺陈展示于众人眼前。图上早已标注了驻扎点和可能的冲突地，甚至行进方向和布防法阵，处处详尽，足见花尽心思。黄道存将队伍分列三部，准备由我和白琼羽各率一支，剩下一支由他亲领。
次日整编待发，浩浩荡荡的队伍从这滨海渔村的这一头延绵到那一头，我们向西穿过宛谷镇，再转向南方穿越丛林疾行，约莫奔袭三十里，才赶在入夜前在陵离山的山谷外扎营。
“嗯？问你呢，走哪条道比较好？”青仪推了推我的肩，紧蹙眉峰看我：“我说第三次了，公子到底在想什么？”
“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我深吸一口气，自从进了陵离山，越是靠近那个山谷，我越是感到心神不宁，暗道中的场景会悄无声息溜进我的思绪，只是一瞬，血海的巨浪和散碎的尸骨便能迅速侵占了脑海，将现实的一切都推进虚无。
“公子？”青仪见我仍未回答，重重推了我的肩。
我终于回过神来：“这边”，指着地图上的一道山脊，我回答道。
青仪并未看图，他扳正我的身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肃然道：“看着我的眼睛。”
“我想再去溶洞中看一看。”青仪话音未落，我目光铮铮对上他的，在他眼中读到担忧之后，我开始反思自己的直白，我不愿让他过于提心吊胆，于是匆匆找了个借口道：“那条未探通的暗道，我总觉得另有蹊跷。”
青仪并未质疑我突兀的要求，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良久，他点点头：“去，我跟一起你去。”
于是几个时辰后，自驻地西行十里，我俩只携亲卫，再次来到了那片柏树林。
挺拔高俊，遮天蔽日，叶间漏下的月光撞上细密的灵气线，跃动着摩挲我的脸，影卫不见了行迹，暗目也没了踪影，只有小溪的潺潺水声，提醒着我曾经来过。
我循着极星经山涧进入暗道，借着月华的薄辉，得见暗道内已没了亮光。我从迷踪袋内翻出明珠，托持掌中，使之半悬当空随我们前行。山风吹过，刺鼻腥气变得寡淡，放眼远望，前方隐隐透着光。我加快脚程，只花一炷香的时间，便站在了血池本该所在之处。
斜倚连廊之上，我仰望头顶那方苍穹，溶洞顶端被生生破开一个豁口，皎白的月华当空洒落，照白了连廊，也让洞壁的血污藏在了阴影里头，早前喧腾的血浪被一池清涧所替，池底数个大洞，引来暗河奔涌，白浪翻滚，如幽泉呜咽，吐玉喷珠。
这是一个谁都没有料到的局面。
奇山怪石，鬼斧神工，洞天福地，水软山温，除了石壁上斑驳的赤色，所有的罪恶竟都在短短时间潜藏在这景秀河山之后，没了痕迹。
我与青仪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让余下弟子守在原处，随即并肩走进了左侧暗道。缄舌闭口，拾级而上，幽暗甬道中，先是赤色浅沟中被踩踏倒伏的仙灵草，再是幽绿洞穴中被砍落填埋的无名骨，血雨腥风的真实感再次卷土重来，正将方才的河清海晏击得粉碎。此刻，我才突然意识到，曾到这个巨大空旷的、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空间来过，却再未归乡的这些可怜人，他们无法安息的魂魄，才是让我连日心神不宁的魁首。我似乎能听到绕梁不绝的哀鸣和延绵无尽的怨憎，这些记忆中本不该有的东西此刻如此真实，让我差点以为我曾如梦中那姑娘一般，在幽冥地府渡百年怨魂。
三颂帛诗，我与青仪挂起超度经幡，于廊桥久久叩首。随后他引聚灵气，震断悬梯，几声巨响之后，轰然崩塌的山壁将罪恶深埋殆尽，一切归于平静。
“去右边看看”，待心绪平复，青仪拍了拍我的肩。
我点点头，跟随他的脚步朝另一条暗道走去。
与左侧暗道不同，右侧幽暗巷道呈蛇形盘旋，沿着石阶向下延伸。血池已空，虽石壁赤红，凝出的却已是透亮水珠，水珠攀援石壁，最后脱力落于浅沟，汇成的清流冲刷沟内污秽，流往地底的方向。
沿着巷道行走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我们终于到了地底。此间厅堂形制，主座居中，两侧纵列案几，侧壁嵌着木饰，顶部镶满琉璃，雕花青石覆地，一切别致美观。只是如今人去楼空，物件覆着薄薄灰尘，衣带拂过，纤尘渐起。我注视着主座背后灰白石壁上那个熟悉的纹饰，交颈莲蓬簇拥着倒扣的重瓣莲座，笔法流畅，轮廓描金。石壁由整块山石所凿，雕工细腻，刻印精巧，沟槽底部平整如一，可见工匠技艺炉火纯青。
我缓步上前，踏上最后几级石梯，抬手轻抚石壁。一种突如其来的亲切感自指尖传来，石壁背后似乎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力量，让我不自觉的靠近。我微微蹙眉，触上石壁的同时正思索这是什么原因，只听到“啪！”的一声，无垢竟自虚空中幻形而出，通体变得赤红膨大，只低悬片刻，便鞭尾朝石壁直直击出。巨响渐消，烟尘障目，我灰头土脸地自空中接过无垢，再驱散尘土定睛看去，只见石壁正中被无垢劈出了一个尺长裂缝，缝隙之后流光溢彩，璀璨辉光隐隐透出。
“青仪！”我连忙唤道。
青仪带着修士急奔至近前，先徒手扒开裂缝，而后透过缝隙观察其后实情。一番探查之下，我和青仪合力将石壁震碎，于是，另一块由巨大山石雕凿而成的石壁便整体显露了出来。当前石壁与被震碎的那方大小纹样别无二致，灰白石壁上嵌莲座图腾，描金镶边，刻印精美绝伦，通体却是镶嵌璀璨灵石，其上再覆赤金灵流，观之时隐时现，触之暗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