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岚指着那片区域好奇地问道:“敏叔,这里不是安置军人和家属的地方吗?怎么这个房子那么奇怪,看起来全是单人间?”
敏叔顺着文岚的手指看了过去,面露不忍:“你年纪小,很多事情不知道。当初,将主席说要打回家乡,所以抽调了一批精英,组建了特殊队伍。因为他们身份重任,所以,他们基本不能与外界往来。这些年来,他们受军令限制,不可以结婚,不可以立刻。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原来那些精壮小伙,现在都变成中年人了。”
“现在,最多也就是今天你打一顿炮弹过来,明天我回一排炮火回去。他们,难道还是不能结婚吗?”文岚大吃一惊,这事完全不在她的预料之内。
敏叔那头发斑白的头颅轻轻一摇:“不行,上面没有收回成命,下面的人怎么可能开这个口子。”
“可是,他们至少也30岁了,年纪稍微大一点都要40岁了。他们为了国家,为了人民,赶走了日本鬼子,被裹着来到了这里,就已经够牺牲得了。难道,上面的人,就要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辈子无父无母无妻无儿无女,孤苦伶仃,凄凄惨惨地客死他乡吗?”
“是啊,我们都知道他们很惨。可是,我们一介平民,又能怎么办呢。”敏叔捏捏鼻子,“前年,有个叫叫谭堂的逃了出来,躲在我们厂里仓库后面的狗窝里,一躲就是三天三夜。起初,大家谁都没有发现,后来才发现我们养得两条看门狗白天总守在狗窝门口,才觉得不对。看仓库的老魏好心,偷偷地喂了他一点吃食,才探得他说真话。那人23岁时,被从家里绑走。他哭着说,他被绑走的时候,他女儿才1岁半,跟着他背后踉踉跄跄地哭着喊爸爸。他的妈妈,匆匆从村外哭着赶过来,还没有靠近,就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这么多年,他做梦都想再抱起女儿,抹干妈妈的眼泪。”
敏叔的声音越来越低:“他说,他梦见他爷爷奶奶哭着喊,堂伢子,你怎么还不回来呀,我熬着撑着等你回来养老送终,却怎么也等不了。醒来之后,偷偷掩着被子,哭了大半宿。他怕自己就这样死在外面,他怕自己这一辈子都见不着家乡的亲人,于是,趁集训的时候,偷偷逃了出来。”
这样的故事,文岚听过无数次。
但,每次听了,依然情不自禁满泪盈眶,满腔酸楚。
文岚清了清嗓子,调整了一下声线:“那么,后来呢,他逃出去了吗?”
“我们这边没能留他太久,免得给厂里惹祸上身。老魏和老福,给他凑了点吃食和盘缠。我和另外几个人给他凑了一点美金,让他去找三合会的路子,先跑去香港。”
敏叔一侧头,便看见文岚亮晶晶的大眼睛:“这,当然不是我个人的意思。老爷说,大家都是外省人,都不容易,一点小忙,能帮就帮,总不好见死不救。因为,听说也有被抓回去,直接被处理掉了的。”
文岚打了个寒颤,咽下了多余的话。
眷村真的非常大,据说这里医院、学校、商铺一应俱全。当时每个眷村只有一部对外联络的军用电话,全村与外界互通信息全靠它。村里的人,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轻易不会离开村子。而这种无产权房舍群聚,通常所占区域大小不一,其文化氛围自成一格,语言,习惯,文化鲜少受眷村外环境影响。
居住环境相当不同,以致眷里面的人,多安于封闭生活领域,与村外的本省人泾渭分明。另一方面,眷村内部又是不同地域文化的汇集处,这里的人们大多适应性很强,发展出台湾社会现象中相当特殊的族群与人文现象。
据说,当时眷村的人,从来没有谁家是关着门的。大家都是前窗挨后院,一家出了事,大伙都会去帮忙。小朋友之间就更是如此,大家每天一起上下学,如果和本省同学打架,大伙都一起上,“团结、有情有义”也是眷村的特色之一。
建筑的特色,环境的穷苦,也让眷村里面居民感情融洽。以前的人,生活大多数都非常穷苦,所以都特别珍惜食物。因为每户人家都住得很近,所以大家感情都很好,也常常去邻居家吃饭。村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擅长的菜式合配料完全不同。渐渐地,大家互相提供自己独门的拿手菜肴,切磋厨艺,推出有特色的菜给邻居吃。后来,大家互相借鉴,慢慢就开发出了许多特色的眷村菜品,著名的卤菜系列便是其中之一。
村里的开着众多的小餐馆,厨师们每次有机会到外面的餐馆用餐,如果吃到较好的菜肴,会细心观察菜的材料以及研究烹饪的方法。然后,回到村里,再尝试把那些菜式与他们本身的熟悉的食物,进行产品结合以及改良。
比卤菜更出名的便是,眷村牛肉面。其实以前本省人本来不吃牛肉,因为对他们来说,牛是耕田的伙伴,台湾有专门的牛的疗养院,为牛养老送终。而且,宝岛不生产小麦,面粉要从外面运过来要渡过台湾海峡,那是非常奢侈的,所以本省人不会用这么贵的食材拿来做面条。
但1949年以后,情况大不相同。大量外省人过来定居,此时又获得了大量米国援助的来自北美大陆大量的滞销面粉。没想到,这正好解决了外省人饮食不习惯的问题。习惯面食的北方人,把思乡融入了面条美食之中。从此,牛肉面到处都是,就连最偏僻的乡镇都可以找的到牛肉面的身影。
现在,文岚看到的便是在一间写着牛肉面招牌的铺子外面,坐着几个肢体不全的老兵。
一个右脚空荡荡的干瘦老汉,夹杂着湖南腔的发音,打着拍子哼唱有家不能归的哀伤曲调,唱着唱着早已老泪纵横。
年纪不一的一群男女老少,围坐一旁,打着拍子,为他们助唱。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
我好比弹打雁失群飞散,
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
思老母不由儿肝肠痛断,
想老娘不由人泪珠不干……”
唱腔丝丝扣入,动人心弦。
余音悠长,颤音凄苦。
在华国人的心目中,清明时节,没有祖坟可以上的地方,就不叫家乡。
那是怎样一种悲哀和酸楚啊。
作者有话要说:“笼中鸟”是《四郎探母》里面的唱段。
☆、魂牵故里
越过有票友唱戏的牛肉面店,再往前开了两分钟,便到了金毓易表叔公家里。
听敏叔的介绍,金毓易表叔公因为是军官,所以住在陆军军官这片区。
1957年,金秉枋舅舅外出看厂房的时候,偶遇金毓易,才知道他也到了宝岛。
金毓易的母亲在1941年12月8日陪着身怀六甲的大嫂外出购物,不料,却遇到了日军。在佣人的陪同下,两人匆忙往回赶。不想,迎面遇到骚乱的民众。也不知道是哪边先动了手,总之,金毓易的母亲中弹不治身亡,金毓易的大嫂受伤早产生下一个女儿后也撒手人寰。气愤不过的金毓易,转身不听劝阻,才16岁的他依然参加抗日队伍,坚持要用武器为家人讨回公道。
这一参军,便在部队里面一直待到了现在。在1949年2月,金毓易接到命令后,给家里写了封信,说是要准备南下,暂时书信不便,待确定后再写信回家。这一南下,便走到了极南,穿过海峡,到了宝岛中部。
从此,对于金家人来说,金毓易便是音讯全无,不知生死。
对于金毓易来说,家,就是那叠家书寄托的地方。睡不着的晚上,金毓易捧着珍藏的书信,翻来覆去地看,把每封信都背得滚瓜烂熟,把信纸都摸得花了边。
一年,回不了家。
两年,依旧回不了家。
三年,仍然没有回家的希望。
身边的不少战友,娶妻生子,安家落户,开始寻找生活中的小确幸。
没了念想的金毓易认识了一个让他心动的本地女孩,娶了那个当地小农场主家的张姓独生女。
为了结婚,金毓易同意了女方家长的要求,以后的儿子采用新式复姓,改姓“金张”。女方父母同意死后,家中所有的资产,包括土地,全归金毓易的子女所有。
金秉枋找到金毓易的时候,他已经结婚生子,大女儿都快满周岁了。金毓易平时呆在军营,只有休假时才能回家见妻女。小孩子忘性大,每次见到完全不熟悉的父亲,便嚎啕大哭。待到好不容易混熟了,肯接受来自父亲的亲昵时,金毓易却到了必须归队的时间。每次暂别,对于小孩子来说,便是一次生命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