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岚清楚地看见,金老爷子浑浊的眼圈微微泛着红。
一不小心挑起了别人的伤心事,文岚变得有几分局促不安起来:“我想打听一下我小舅舅他们现在在哪里,嗯,我妈妈生病了,在病床上时常念叨着以前的人和事。自从44年离开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我小舅舅,也打听不到他们的消息,只知道当年似乎变卖家产搬走了。”
“哦,你们想找小秉诚啊,我那之后也没有再见过他们。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上海租界的学校很多停了课,当时你大舅舅他们几个回到北京读书,我就没有看过他们兄妹了。不过,我知道44年的时候,你曾外祖父本来打算让你母亲跟林仲良的孙子定亲,然后一起送到米国读书。当时,林家也准备搬迁,所以很多东西转给相熟的人家。我刚好回京,就问了善熠兄,也就是你曾外祖父。他告诉我,他们准备把小辈送到国外去读书,女孩中成年却没有成亲的就只有你母亲,必须先定亲,免得惹人说闲话。”
说到这,金老爷子看了文岚一眼。
这些事情,关氏兄妹从来都没有提及过。
文岚,自然一无所知。
“但是,因为这件事,你舅舅跟家里大闹了一场,带着你妈妈偷偷离家出走了。44年10月的时候,你舅舅的大伯父带着一部分家人搬到香港。但,我收到的书信说,49年初的时候,他们家一部分人搬迁到台北。50年9月的时候,我收到信,说你舅舅大伯父一家准备搬去米国旧金山市。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之后,本来说安顿后就会来的信,再也没有寄过来了。我问了香港的亲友,也没有人收到他们的来信。再后来,我们就失去了联系,再也没有通过信。所以,我也不知道秉诚去了哪里。”
说话间,金老爷子领着文岚进了内室,挑出几封旧信,递给了文岚。
文岚打开信,泛黄的信纸,信边的花纹依旧可以看得出质地非同寻常。
这几封书信,都是老式竖写繁体字,看得文岚颇为辛苦。
这种亲属之间的往来寒暄信件,关于熟人的问答就占去一半的篇幅,除去商业事宜后,关于家族自身的事情只要区区几行。
那几行内容中,正是表达他们因为意见不和,对前途判断的不同,大家决定分家各自前往不同地方生活。
后面的一封信,便是传说中的大外祖父告知,为子孙后代的教育着想,他们决定搬去旧金山。
信末,留下联系地址,以期再见之日。
不料,这个再见,却变成了20年未见。
不仅故人不复相见,就连音讯也变得全无。
这点,文岚对着了世界史上的时间点,便知道了缘由。
1950年至1954年间,麦卡锡主义在米国泛滥。
他们恶意诽谤、肆意迫害疑似□□和民主进步人士,排挤不同意见的人,最后演变成迫害一切有不同政见的人。据统计,有2000多万美国人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审查。当时,米国掀起了以\"麦卡锡主义\"为代表的反共、排外运动,涉及美国政治、教育和文化等领域的各个层面。
麦卡锡手中还挥舞着所谓的\"间谍名单\",无端指责的还有在战时和战后参与对华事务的知名人士,查禁甚至焚毁一切他们认为\"可疑的书籍和杂志\"。
在这种气氛下,左翼作家白劳德、史沫特莱等75位作家的书籍全被列为禁书,甚至连著名历史学家小阿瑟·史莱辛格和幽默作家马克·吐温的作品也被列入\"危险书籍\"之列。
约翰·埃德加·胡佛下令联邦调查局秘密收集卓别林的情报并建立了一个秘密档案,胡佛还试图将卓别林驱逐出境。即便是20年之后,1972年卓别林他与他的夫人短暂回访米国来领取奥斯卡荣誉奖。尽管卓别林是受米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的邀请回到美国的,美国当局只给他发了一个为期两个月的一次性入境签证。
白种人境况都如此严峻,更何况亚裔人士,尤其是华裔。那些年,成千上万的华裔和亚裔被怀疑为\"间谍\"。他们不仅被非法传讯,不准寄钱给国内的亲人,甚至被禁止公开谈论自己的家乡,还有不少人因被指责\"同情□□\"而受□□、被驱逐甚至遭暗杀。
著名物理学家钱学森也因被指责在战时参加了米国□□的活动,受到了联邦调查局的传讯。此后,钱学森多次发现他的私人信件被拆,住宅电话被窃听,他的\"国家安全许可证\"也被吊销。钱学森本人及其亲属,一直受到移民局的限制和联邦调查局的监视。由于受到米国政府的限制,钱学森回国时不仅没有带回任何研究资料,甚至连一些私人生活物品都未带回。
在这种大环境下,新移民们,类似关博睿家族这种情况,绝对不肯定能与国内亲人有所联系。
所以,一入米国,渺无音讯,才是常态。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年代的人,对于婚姻和女性的看法,跟现在的人相距甚远。
1944年,为了躲避日军,家里人四处逃散。
就有族人指责我曾外祖父:“女儿那么大,怎么还跟着父母逃难?得赶紧找人嫁了!”
那时,我奶奶才14岁。
就因为这样,我奶奶嫁给我爷爷,跟着婆家人一路躲兵灾。
☆、一点小忙
金老爷子坐在一旁的紫檀椅上,隐在窗棱的阴影之下,神色未明。
文岚拿纸笔抄下地址,打算找个机会,亲自过去探个究竟。
这么容易就找到知情人士,实在是大大出乎文岚的预料。
文岚藏好资料,准备打道回府。
正想告辞,一抬头,却看见金老爷子紧盯着自己鞋子看个不休。
糟糕,这凉鞋是香港买的,用料和款式略有不同。
刚才在如意门换衣服的时候,一时偷懒,没有换鞋。
难道,就这样露了马脚?
文岚飞快地扫视自己全身上下,似乎没有其他破绽,不由地心下大安。
“老爷爷,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信息。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免得我妈妈他们着急。”文岚一鞠躬,道完谢,便慢慢往外退。
“小丫头,你妈妈在哪个医院?”金老爷子披上外衣,跟着文岚往外走,大有一同出门探病的模样。
文岚心里略有几分不安,幸好之前做了预案:“我妈妈要动一个小手术,最近不方便见客,连我也得遵从医嘱,减少见面的机会。”
“哦,没有关系。我二十年没有见过他们了,哪怕说一句话也好。对了,这次过来看病,是你舅舅陪着过来的,还是你爸跟着过来?”金老爷子面色如旧,就像完全听不出文岚言外之意。
“这次是我舅舅托了朋友,安排了住院治疗的事情。老爷爷,您是长辈,怎么好劳烦您老人家呢。这样吧,我回去告诉我妈妈他们这个好消息,等情况稍微稳定一点,再专程上门来拜访您。”文岚绞尽脑汁,按照这时代人的习惯,尽量找出合理的推脱之词。
可惜,对方完全没有配合的意思。
“没有关系,他们年轻人工作忙,现在你妈妈在医院,走动就更加不方便了。我一个大闲人,多走几步,就当顺便散散步好了。对了,你妈妈住哪个医院在哪个科室?这几年,我大大小小的医院都逛熟了,也许你妈妈的主治医师,我也认识。”金老爷子走到屋侧,换上外出的鞋子。
文岚心里一慌,思绪开始紊乱,找出的借口就更加没说服力。
“这,不太方便吧,医院是有探病时间的。”文岚的后颈已经开始出现毛毛细汗了。
金老爷子停下脚步,看着文岚:“没有关系,久病成良医,我去打听一下,了解一下情况,看看能不能托关系找个合适的专家帮忙调理一下。毕竟,小萱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这……”文岚一时词穷,张口结舌。
“怎么啦?”金老爷子依旧笑得那么慈祥,宛如街边随处可见的普通老人家。
文岚抓了抓额头,摸了一手的汗。
定了定心神,文岚觉得实话实说:“不好意思,因为我妈妈住院的地方比较特殊,暂时不方便接到探病的人。等以后方便一点,我一定让我舅舅妈妈他们过来探望您。”
“没关系,我好歹也是积极支持公私合营的红色资本家,有些面子,人家还是愿意给的。你年纪还小,不知道不同医院之间擅长的治疗科目不同。我当年也是为了给昶珍看病,才特意搬回到北京。一来二去的,这边几个知名的医院,我还是比较熟悉的。”金老爷子装作没有看见文岚的尴尬,继续解释寻医的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