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开家长会,更发现小鹤来深藏不露:他爸爸鹤章是书法界的泰斗,何处有他题字,就是档次的象征,谁家电影请他出山题写片名,那是能上报纸头条炫耀的。于是连家长们也觉得“我不配”了。
再说功课,年级前十的排行榜虽然相对稳定,来来回回就那几人,但小鹤来从入学摸底考试开始,就牢牢把住榜首,大考小考一次也没下来过。
当年还没有“学霸”一词,但毫无疑问,小鹤来就是那一届当之无愧的霸主。
校园广播站的小记者去采访他,问有没有小诀窍,怎样才能做到每次考试都独占鳌头?
小鹤来的回答很简单,“每门科目全拿满分就行了。”
小记者流泪了,可不是吗,只要卷子不扣分,就没有人可以超过我,好一个浅显又遥远的答案啊!
这个又仙又酷的学霸,是山茶花所有小学生仰望的岭上冰雪,对于小峥嵘而言也不例外。
作为同一届的优秀学生代表,小峥嵘很想找机会认识小鹤来,可是俩人不在一个班,最多偶尔在走廊打个照面,小鹤来连正眼都没瞧过他一眼。
这也难怪,小鹤来连同班同学都不熟,又怎会关注隔壁班的陌生人?
不过小峥嵘并不气馁。三年级寒假前的圣诞会,他提前打听到压轴节目是由鹤来上台即兴书法,灵机一动,主动请缨说自己小提琴十级,愿意在现场伴奏,烘托气氛。
负责老师原本打算放一盘古琴乐曲磁带作为背景乐,可要说效果,自然是现场演奏更佳。于是她问小峥嵘会什么曲子,最好是中国风,能和书法表演相配。
小峥嵘自信满满地说,梁祝,思乡曲,良宵,还有我爱你中国,自己都会。
于是第二天,他把心爱的小提琴背到学校,放学后去音乐教室,请老师听过演奏后决定曲目。
没想到老师说,我叫上了鹤来同学,你们两个小朋友可以一起商量。
小峥嵘心喜,满口答应。
一回头,刚好望见了站在教室门口的小鹤来,身形清瘦玉立,夕阳余晖在他周身绘上一圈光晕,少年原本冷淡的气质也随之温柔。
小峥嵘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的小提琴十级,不知道够不够用啊。
自幼跟家长出去“见世面”,小峥嵘很懂待人接物,无论是长辈还是同龄小朋友,都很吃他的套路,但不知为什么,在小鹤来面前,他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他轻放下小提琴,尽可能自然伸出右手,微笑致意,“你好鹤来,我叫宁峥嵘。”
“你好。”小鹤来稍稍迟疑,伸手与他轻轻握了一握。
小峥嵘笑得更灿烂了,心想,还以为他是那种高冷不搭理人的类型呢,其实也很有礼,很好说话啊。
老师问,“鹤来,你考虑好书法内容了吗?”
鹤来点点头,“我写王维的《少年行》。”
王维的《少年行》组诗,小峥嵘是背过的——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他望着对方,心道,这么斯斯文文,弱不禁风的人,提笔写那么雄浑大气的诗文,倒是个反差。
想到这儿,他不禁扑哧笑了笑,对上小鹤来的目光,“抱歉。我只是以为你会写与世无争的诗词,比如‘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他在心中说,毕竟你是这样的气质嘛。
小鹤来面无表情说,“也可以。”
小峥嵘忙摇手,“我胡说八道的,你不用听我。不过,《少年行》要配什么曲子好呢……我先试试。”
他把提琴架到肩上,轻拉琴弦。小鹤来目不斜视,从书包里取出文房四宝,摊在桌上,开始书写。
老师在旁边计时,按计划,这个节目时长应控制在五到六分钟,刚好是一支曲子的时间。太久,怕台下小观众们没耐心;太短,又不够王牌节目的分量。
鹤来本就是大家心目中的小男神,再加上宁峥嵘这个人气王子,老师已经可以想象得到届时全场稚嫩的尖叫和掌声了。
小峥嵘拉了段前奏,见小鹤来铺开大纸,那双对外界毫无挂心的双眼顿时注入神采,饱蘸浓墨,落笔如风,姿势从容优美,在乐声中更添神韵。
他看在眼中,不觉开起小差,想,都说认真的男生最帅,果不其然,哪怕鹤来在台上不写书法,改写数学作业,都能把全校师生迷倒。
小鹤来写完第一句“新丰美酒斗十千”的“千”字,停笔稍稍侧过头,瞥了小峥嵘一眼。小峥嵘心里打了个突,想,难道他发现我分心了?不行不行,这样我不就变成拖后腿的了吗。
他定了定神,不再偷瞄鹤来。曲乐进入正章,渐趋壮阔,尽显乐师情绪。这首《纵横》本是一段电影配乐,原曲是一首很有侠气的古琴曲,小峥嵘听了喜欢,就央他的私教老师扒了曲谱,教他用小提琴来演绎。
原意只是在练习考级曲目之余调剂身心,但不知不觉也练得很熟,此时见小鹤来挥毫泼墨,他的脑中也再度浮现那一行行千古诗句,对曲意豁然有了新的领悟。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
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
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曲终弦休,小峥嵘睁开眼,抬袖擦了擦额前不知何时沁出的汗珠,堪堪瞧见小鹤来写完最后一个“宫”字,墨尽笔收。
老师掐了表,上前与小鹤来一道持起墨迹未干的曳地长卷,赞叹道,“真好,写得太好了。”
小峥嵘不是第一次见到小鹤来的字,但仅限于宣纸练习册上工整端丽的楷书——小鹤来的书法课作业,每次都会在全年级巡回展览。
而眼前的卷幅,令小峥嵘心神激荡,看得目不转睛。他不敢相信,如此恣意狂放的行书出自眼前这个文文弱弱的同龄人之手。先前还怀疑对方能不能写出《少年行》的风骨,事实证明,自己的眼界有多浅薄。
当脱离了米字格的桎梏,鹤来挥斥的诗行像龙,像风雷,像少年手中的长剑,纵横于天地之间。没有什么可以限制他,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
小峥嵘忽然明白了,鹤来的“冷”,并非因为他遗世而独立,而是因为他胸中就装着一整个世界。江海山川,日月星辰,都在他的心里,在他的笔下。
要怎样浩荡的天地,才容得下鹤来这颗鲜活澎湃的心啊。
第五章 维纳斯的断臂
小峥嵘实在太喜欢这幅字了,尽管知道向初识的新朋友索讨东西很失礼,仍是厚着脸皮问,“可以把这个送给我吗?”
小鹤来说,“可以。”他默默看小峥嵘喜形于色,爱不释手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我迄今写得最理想的一幅字。”
小峥嵘满眼都是亮亮的星,“真的吗?那我可太幸运了!谢谢你,鹤来,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回去我就把它装裱起来,挂在我卧室的墙上!”
老师又与他们商量了一些演出细节,小峥嵘全程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鼓着小腮帮子呼呼吹宣纸上还未干透的字迹。等墨迹看上去都干了,还不放心,又伸出手指轻触,确认指腹上没有沾染黑色,这才欢欢喜喜地把纸卷起来。
两人一块儿出了教学楼,小峥嵘问,“你怎么回家,有人来接你吗?”
小鹤来说,“我走回去。”
“你家离学校很近?”
小鹤来点点头。
小峥嵘羡慕道,“真好,我只能自己坐公交车,等车真麻烦。对了,我请你吃冷饮吧!”他开心地举了举右手的卷幅,“为了感谢你这份厚礼!”
他见小鹤来站着不动,又说,“走嘛走嘛,门口小卖部的梅子蛋筒可好吃了,我有时吃一个还不过瘾呢!”
小峥嵘从校服裤兜里摸出三枚一元硬币,买了两个青梅小蛋筒,跟小鹤来一人一个。
俩人并肩往公交站走,小峥嵘肩背琴盒,左手搂纸卷,右手举蛋筒,还向小鹤来伸手比划,“看到路对面那个小摊儿不?他们家的烤鱿鱼特别大,酱料也好,下次再请你吃,你家近的话,吃完一个刚好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