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相如盯着他那手,有点没好气,可还是淡着声应对道,“君过于客气了。君的才学是君自己获得,某不过是做了一次伯乐罢了。官途前路未卜,君即便是千里马,日后也要多多靠自己争取了。将来某日君若能出入朝堂,必携酒相贺。”
宁九龄低头称受教,起身后,又对漱鸢拜了一拜,“多谢公主提携。”
漱鸢开怀一笑,“嗳!我哪有什么提携不提携的,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两个年轻人互相对视着,笑意蔓延在嘴角,虽然口口声声说是朋友,可还是叫房相如看得难受。
宁九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不是爱慕是什么呢?若不是宁侍郎拿着祖宗家法强硬要求他考进士科,恐怕他还真的愿意为了公主放弃官途。可换成自己,他甘心吗?王朝基业拱手他人,宰相易位也会引起党派之争……说他恋权其实并不是,可是叫他放手……房相如有些萧然地叹口气,其实他只是不放心吧。
忽然有钟声不远不近地传来,悠远古沉,一声一声的,叫人听得心生超脱苍凉之意。
不知道是这悠悠寺钟撞开了生无涯海无边的那种孤悲感,还是眼前的两个小年轻笑语言逐的那份令人莫名火大的亲密,房相如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老了好几岁似的。
天地间一叶扁舟,孑然独行居然已经整整三十年了。为了大华朝他出入魏阙政海,一路阅尽人间万千,可是也错过了那么一点独特的色彩。
他忽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个念头,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该像窦楦和崔侍中那些人一样,赶紧娶妻生子了呢……
那俩人总算说得差不多了,只听宁九龄温声道,“臣送公主回去吧。”
这下宰相可忍不住了,高高地挑起眉毛,问道,“怎么,君还要一路背着公主吗?”
其实他不是也那样做了?可是算起年岁来,他勉强可以算她的长辈,又做过少师,怎么说都比这毛头小子更顺理成章一些。宁九龄眼看婚事在即,还要同公主纠缠不清的,可真是令他大开眼界!
宁九龄也觉得自己太明显了,只好羞涩地笑了笑,道,“是臣唐突了。”
漱鸢的回答却叫房相如更意料之外,“子彦,你扶我去门口吧。我的牛车和宫人应该都在外边等着了。” 她抬手搭在宁九龄的肩上,转头对房相如道,“方才情急之下,劳烦房相做苦劳了。我先出去了,房相也牵马回吧。”
宁九龄抿了下嘴,对宰相礼貌地拜别后,被漱鸢当作拐杖,一路一颠地往外头去了。
房相如沉着脸见他们结伴离去,连背影都不想再看,转身一步步去院子那头准备回府了。
追她追的太急,斗笠和蓑衣都忘记丢在哪里了。他心情不大好,总觉得有些沉郁,因此也不想再走回原路去寻找。不经意地抬眼见方才和她观雨的回廊,那漆红的柱子下早就没有了雨的痕迹,也不知怎么,心里空落落的。
雨过天晴,他最喜欢雨过天晴的时候。阳光从云后流露出来,并不是十分刺目,清清淡淡,疏疏朗朗的。雨后的风也很是凉爽,好似秋天,清清凉凉地穿过心间。
房相如一个人走到无人的马厩,一路牵马出寺。现在才好好看看大慈恩寺的模样,法相庄严,钟鼎宝华。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应该去祭拜一下隐太子,毕竟他是陛下的亲哥哥,洛阳之变他其实没有错,错就错在他做了太子。
他不断的问自己,又一次次的确认,陛下是个好皇帝。做天子,非他莫属,天下子民可享万世太平鼎盛。可是,帝王之路的残忍,他也参与过……伸开掌心看看这双手,他曾经不是也沾染过鲜血吗?
走到长街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没有什么牛车了,大概李漱鸢和宋九龄已经先走掉了。房相如翻身上马,虽然天晴了,可心里还像乌云密布似的发堵,他想,大概是背她走得太累了。
轻踢马肚,马蹄飞扬,他一路轻策,不紧不慢地悠悠往城北去,下午正是长安城热闹的时候,为了赶东西市,七八里开外的人这个时候才达到城内,开始摆摊叫卖。
他无心地看着,这里越是繁华,他却越是落寞丧气,忽然身后有咕噜咕噜之声传来,有人在身后轻轻唤道,“房相——”
那声音轻轻柔柔的,还带着点轻佻,房相如回过神来,觉得那是错觉,怎么会是她呢?于是稳了稳心神,继续策马前行。
“房相——等等我。”
那声音愈发的近了,他终于闻声回头,见那牛车朝他行来,明媚的阳光下,公主正撩开车帘子,浅笑地看着他。
她眉目张扬的美在这长安城显得那样夺目,他看着她,心又重新跳了起来,不动声色地淡淡道,“公主?你不是已经……和子彦一同走了吗?”
漱鸢叫人将牛车赶至前头,自己坐在车里与马背上的房相如并肩同行,“我只是想单独先将他支走罢了,不然,他见咱们一同在这里,起了疑心,说漏嘴什么,不就不利了?”
她看向他,悄悄从车里伸出手要偷拉他的手,轻轻努嘴道,“其实我想让你送我的。”
房相如看见她的手就想起方才让他刺痛的一幕,不经意地躲开她的偷袭,叫她一手扑了个空,“看来公主还是不信任子彦,可又能和他称兄道弟的拉手扶肩,臣自认做不到如此,真是佩服。”
说着,他微微昂头,倨傲地扭过脸,用最后的尊严,拒绝着公主三十\'门客\'之一的邀请……
第38章
漱鸢从车里探头望出去, 目光在房相如脸上扫了一圈, “房相今日是怎么了?大好天光之下,一脸哀怨戚戚之色,叫人看了不赏心悦目!”
房相如微微侧瞥她一眼, 在马背上直起腰身,冷哼道,“臣一朝为宰, 行的端坐的正, 凭的是本事, 而非其他。大可不必如艳臣一般, 以相侍人。公主这时候嫌弃臣年老色衰, 不如打发臣远远的, 也不必总是纠缠。赏不赏心,悦不悦目, 臣都这张脸了。” 他说完,孔雀似的一昂首,踢了下马肚往前去了。
漱鸢被他说得愣愣的,目送着他慢慢前行的背影心里没好气, 探出身子冲他嘀咕道, “你今天怎么跟个妇人似的……”
宰相也不回头,始终和她保持着半马身的距离,叫她怎么巴望也看不见他的全身。公主赶紧叫人加快牛车的速度,终于勉强又赶上他,这次她趴在车窗上歪着头, 扬起脸轻轻一笑,问道,“你不会是吃味了吧?见我同子彦关系好,你受不了了。”
房相如高声压下她,说笑话,“谁吃他的味了?别说一个宁九龄了,就是崔家二郎,陈舍人之三子,公主要结交,臣都不说二话。公主喜渔色,善交友,臣一概管不着。”
她琢磨了一阵,忽然大叫好,“渔色!房相的\'渔色\'这个词用得好啊!《礼记》有云,\'渔色,谓渔人取鱼,中网者皆取之,譬如取美色,中意者皆取之,若渔人求鱼,故而谓渔色。\' 我一直以来想要抓的大鱼,不就是房相你吗?”
房相如听得额角一跳,几欲从马上昏厥下来,她读书的那点心思全都用来记这些闲玩之事了……所以她这是自己都承认自己在撒网捕鱼了吗?就连子彦,都被她当作猎物兜走了。
宰相心里凉了半截,他若是首个,子彦算是第二,那日后还有多少人要被她用这样的方式对待。公主心思甚广,今日和你掏心掏肺的倾诉衷肠,说只喜欢你一个,明日她也可能对旁人这么说去。喜好全凭兴起,哪有什么长情可期待。
他不年轻了,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如果真的要找一人度过余生,他当然希望彼此都专情一点的。公主还是个年轻不稳定的性情,凭着容姿大可把别人玩弄鼓掌之中,要想做她的唯一,那该有多难。
房相如轻轻皱眉,环顾四周起来,生怕别人听见她这些胡言乱语,牵着马绳不紧不慢道,“话又说回来了,公主这拢朝臣,通人脉的手段从哪里学来的。子彦考进士科,公祖居然还想着叫臣给他开捷径。公主疼爱朋友……” 他说到这两个字眼,不由得垂下眼,有点不是滋味,“公主结交朋友,臣说不得什么,可事关科举和前朝选拔,臣就不得不口冷提醒了,公主还需谨言慎行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