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抿嘴一笑,不答话。埃瑞抬眼瞄着他,说道,“这都是近年来教育体制改革的成果,名曰开发民智。”
埃尔文道,“现代的政策虽是让人民受到教育,可只让人民受一种教育同先前的愚民政策没有本质区别,如果说从前是上人的当,如今便是在上教育的当。”
埃瑞收回眼神,富含意味地笑了,说道,“何出此言呢,史密斯团长。”
埃尔文也相应抿了下嘴,“我的父亲就是一名教师,因而有些粗浅的见解。让您见笑了。”
这话倒是利威尔第一次听说,这位团长从没提起过自己家人的事。
埃尔文同埃瑞越聊越亲密,倒像多年未见的老友般默契。不知是为兵团谋划到了资金来源使他气爽神怡,还是埃尔文本身就乐于流连如此富裕充沛的生活,昨日那宅邸客房里的床太过柔软,躺下总觉得腰处没个着落,利威尔一夜都没有安睡。
他想着,既然埃尔文这么喜欢这里那就待着别走了,明天他自己回营地去,谁也拦不了。他将目光收回到身边的凯迪,她也是要回营地的。
不知她愿不愿意明天就走,虽然这里是她熟悉亲近的地方,可她似乎待得并不开心。此时的她与那天在酒馆所见的样子大不一样,直挺着腰背,规规矩矩地把肉切得很小,与那些端庄贤淑的小姐别无二致。
而她先前在教堂的墓地里,举止间的娇纵跋扈,更是完美地符合利威尔对贵族小姐的偏见。
餐车轱辘的响声由远及近,这一道菜是管家亲自呈上的,托盘从主位依次顺了过来,来到凯迪身旁,“特制的鹅肠,是趁鹅还活着的时候直接取出的,味道十分鲜美。”
凯迪颦着眉,头也没回,“拿走,我不吃这个,太残忍了。”
管家曲臂后退,白胡子尖轻轻颤动,“小姐,这是家禽的使命。”
托盘来到利威尔面前,他也没有要,盘子里还有些碎鸡肉,他有些心不在焉。
凯迪发觉他似乎心事重重,问道,“怎么了,没有胃口吗。”
“不是。”他搅开浓汤,否定道。
“麻烦你帮我递一下果酱,蓝色的那罐。”
利威尔转过头看她,并没有动手。
凯迪见他不动,便朝他笑了一下,依然等着。
一个笑着问你要果酱的小姑娘——利威尔咽下这个念头,伸手拿了罐子给她。再没有去想鹿皮和猎犬牙齿的事。
晚餐结束后,埃瑞安排客人去观赏人工湖的夜景,凯迪推脱身体不适,没有跟来。利威尔也不想去,可他没有别的去处,本想询问凯迪明天是否同他一起离开,可现下只好作罢,跟着埃尔文在湖边逛了一圈,无聊得很。
等到终于可以躺在床上,另一重不爽又涌了上来。今日的床还是同昨天一样软。他越睡越疲惫,越睡越难以入睡。索性弹了起来,端上蜡烛走出房间。
此时,大堂的老式立钟,兢兢业业地整点报时,刚好敲到了第十下。
凯迪摸出怀表,昏暗的灯光下,纯金的指针,正指向夜晚的九点整。
四周很暗,匆忙的路程使她的裙边和鞋子沾了些泥土。古树的枝桠只剩黑黢黢的影子,张牙舞爪地笼罩着她上方的天空,像是承载了某些幽怨不甘的灵魂。
凯迪提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线,只够在黑暗中照亮自己与桑丘的面孔,远看来,像是两张浮在半空的人脸。
“小姐,真的要这么做吗?要…要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们会遭天谴的。”小仆人桑丘的铁锹已经嵌进了棺盖的缝隙里,又回过头来犹犹豫豫地问凯迪。
其实,今日农民将雷伊斯家的墓地打开时,凯迪就发觉了一些异样。
由于封土严密,时隔两年,埋葬在教堂后面墓地里的尸体竟未完全腐烂,发出阵阵恶心的尸臭味。
当时,凯迪从最年幼的伊万的墓坑依次走向前,在芙莉妲的棺木前停了下来。因为她发觉,只有芙莉妲的棺木没有刺鼻的味道,反而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晚餐期间,凯迪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越发觉得奇怪,决定返回墓地查看清楚。可她断然没有胆子一个人在深夜前去,便不顾桑丘是否愿意,命令他跟来。
“打开。”凯迪抬了抬下巴说道。
棺盖的缝隙一厘米一厘米地增大,凯迪屏住呼吸,满眼触目惊心的白色出现在她的面前——花瓣。
白色的干花瓣,填满了芙莉妲的棺木,没有尸体。
忽然一阵风吹来,几乎没有重量的干花瓣瞬间被扬了起来,像一片片白色的翅膀。凯迪在白色的翅膀中眯起眼睛,隐约看见一个光源。
一个人的身影从光晕中逐渐显现,是埃瑞·波克。
“芙莉妲没有死吗?”凯迪问他。
埃瑞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即使不需要看见,凯迪也能感受得到他悲伤的表情,他说——
“你相信思念可以让人死而复生吗?”
☆、庄园篇
凯迪站在楼梯口,向下的通道消失在浓密的黑暗中,一道看不见的障碍使她举步不前,好似面前的不是垂直交通体,而是万丈深渊。
她把举着油灯的手往前伸了伸,几级台阶显现出来,她的脚尖鸽子脑袋般往前一探,又缩了回来。
从墓地回来后,凯迪修整妥当,此时仅穿着一件睡袍。在路上,埃瑞对重要的事情避而不谈,更加剧了凯迪的怀疑,她计算着埃瑞已经安歇,便从房间里溜了出来。
她对自己的猜想很有把握,也正因为此,莫名的顾虑从很多方向侵袭着她。正在犹豫间,厅堂立钟的整点报时,浑厚地响彻了宅邸的每个角落。
钟声掩盖了利威尔的关门声,他看见楼梯口的一点光亮和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走近几步,又看清她乌青的长发垂在背后,整个人摇摇欲坠挂在楼梯边缘。
最后一声钟响与他的脚步一齐落下,凯迪这才感觉到利威尔来到她身边,回过头有些意外地望着他。
他停下来,她的脑袋随之出现一个不情之请,便说了一句,“这座宅子里有一具尸体。”
利威尔停了片刻,慢慢问道,“然后呢?”
“我大概知道在什么地方,这里有一间从来都不开放的房间。”
他并不惊奇也不甚好奇,但凯迪没打算放弃。
果然,他仍旧淡定地说,“那又怎样?”
“你能陪我去找吗?”凯迪没什么可说的了,小心地探问着。
“为什么要找?”仍旧是问句。
“我得拯救他们两个人。”凯迪说。
利威尔没听明白,或许她就不想讲明白。他想了一下,回答说,“好吧。”
凯迪没想到他会答应,心中欢喜,开心地说,“跟我来。”
凯迪走在前面,油灯的火苗轻微摇动,他们从客房层向下走。凯迪一面盯着脚下,一面说,“我怀疑埃瑞在研究什么起死回生的巫术。”
利威尔现在知道了,是埃瑞藏了一具尸体。
“他应该会把芙莉妲安放在一个水晶棺材里面。”
利威尔知道了要拯救的两个人,是埃瑞和一个叫芙莉妲的尸体。
他稳稳踩着阶梯,冷冷哼一声,说道,“我见过唯一的让死人动起来的方法,是把尸体内脏掏空,再填满蝙蝠。能让死尸复活的巫术?我倒想见识。”接着,他略带嘲讽的笑意说,“听说过吗?有些人居然认为保存器官的方法是要泡在人血里,而不是福尔马林。”
“没有……这都是你瞎编的吧。”他口中的意向与她脑中的幻想相距甚远,凯迪的声音打着颤。
啧,就这点胆量。本想调解下气氛,没想到真吓到她,“谁让你信的。”他只好一字一句说道,“死人复活?怎么可能。”
凯迪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站在平地上指了指面前幽深的走廊,让开路,低着头说,“你走前面吧,照直走就行。”
来到楼下,柱间的开窗面变得很大,月光透过高敞的拱窗洒下清辉,一切好似蒙上一层塑料的银白,过厅的壁柱显得冷静而素美。
他们来到了镜廊,此时的景致风格与傍晚时所见的截然不同,火苗星星点点在镜中反射着。
凯迪一步一步走着,心里想,按理说即使变成幽灵,凯迪也不应该害怕芙莉妲的灵魂,但她拿不准芙莉妲被埃瑞关在这里,会不会有些责怪怨气,便很没有底。而且这宅子此刻格外阴森,她开始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