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见了面,喝了茶。凯迪就牵起他的手,带他到外面散步,他们在惬意宁静的微风中,从屋前走到屋后,沿着青草中的小路登上山坡。
山谷的深处,途径特罗斯特的河流蜿蜒而过,农家的稻田从远处的山脚下露出一个方正的形状。凯迪指给他看,那个很小的突起是一个稻草人。
高大的树上,蟋蟀合唱着并不悦耳的歌谣,舒舒密密的树,没有人工规划的痕迹。树叶捧着昨夜的雨,又随着风一起化成水滴。
兔子拖着泥的肚子,踩着泥的脚印。绿意斑斓的山谷回荡着幽深而清冽的空气。
他们并没有在山坡上待很久。回去的路上,凯迪说上个礼拜,有一只家养的肥猪踢坏了她的篱笆,所以她院子一侧的围栏是她和哈德森太太一起新做的。她说,从这里往东走,到集市要三十分钟。利威尔来的时候看见了,那个集市。
他们回到家,在院子里用水管把脚上的泥冲干净,篱笆白色的新油漆上挂起了闪亮的水珠。他们踩着石铺的路面走到门前,凯迪打开门,喊了几声,哈德森太太并不在家。
凯迪走到厅堂,忽然说道,“对了,我这有一套特别好的茶具,我拿给你看。”她把他拉到书房,找出一个木箱子,里面的羽毛保护着纤细的白色陶瓷,青色的雕花,金色的托盘。凯迪问他要不要带走,利威尔说不要,凯迪问他真的不要吗?利威尔还是说不要。凯迪便说,那好吧,不要算了。
“我还有东西要给你看。”凯迪收好木箱子,挽起他的胳膊,把他带到楼上。
凯迪的卧室很宽敞,里面的家具除了床,还有一张很大的工作台,几个木制的画架。油画布和纸张放在一个角落,几张蒙着绒布的木板立在墙边。
凯迪告诉利威尔,这幢房子不算大,她没有房间做独立的画室。她喜欢在朝西的房间画画,这样,即使是太阳下山后,还可以借着夕阳的余晖多画一个小时。所以她没有把画架摆在书房,而是搬来了卧室。
“有时太阳下山以后画的颜色,第二天再去看,就全然不一样了。”凯迪说。她在一张椅子前坐下,面对着一幅油画对身后的利威尔说,“怎么样?这张画。”
“你画的是人?”利威尔有点不确定。
“巨人啊…”凯迪说,“这个,哪里不对吗?”
“巨人。”威尔摇了摇头,“巨人没有这么…好看。”而且除此之外,他还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还有,巨人没有生殖器。”
“噢~”凯迪转过头看着他,迟疑了一下,皱了皱眉,“那不管这画了。”她站了起来,走进衣帽间,哗啦——关上了门。
利威尔环顾四周,工作台后的墙面贴着几张铅笔稿的草图纸。桌子上平铺着一张复杂的透视图,好像是一个布满立柱的大厅,层层叠叠的辅助线上压着最终确定的钢笔线条。
“你在看什么?感兴趣吗?”凯迪从衣帽间里走出来,换了一件酒红的短裙,领口有透明的珠片点缀,袖口镶着一圈碎珍珠。
利威尔没说话,他看着凯迪轻轻靠在工作台的边缘,优雅而曼妙。
“你知道吗?很多人笃信建筑设计是一门科学。几何、人体、魔术、象征主义,建筑内外的每一个部分,都因为比例而归属于一个系统。”凯迪从桌上的小盒里取出一支烟,放在唇边点燃,吸了一口,“人的身体比例由神创造,人是上帝的影像,所以建筑要镜像人体的比例。这样便是拥抱和表达宇宙的秩序。”
“秩序?”利威尔从凯迪的指间摘下那支烟,顺势吸了一口。凯迪在薄薄的烟雾中看着他好看的手指,伸手把烟夺了回来,按灭在烟灰缸里,“好了!我不抽了。”
“就是一种和谐。”她双手抱臂,笑了笑,继续说,“科学和艺术都是在追求和谐,对自然的认识,规律性的认识和自然界的和谐是同构的。同样的,音乐追求音律上的和谐,绘画追求构图,色彩的和谐。”
“有人提出过一个很有趣的发现,建筑中规律性的本堂长宽比,可以用一个和谐的音阶来书写:如果两根弦在同样力度的弹奏中振动,弦长一半的短弦音高比长弦高八度。这种错位的发现,让音律的调性可以在空间中被丈量。”
“弥漫在宇宙中的神秘谐音。”她低下头说,“把音乐中显现的和谐应用到建筑上,从哲学上和几何上把人体描述成圆形和方形。有时候,我也会疑惑,建筑到底是概念设计还是营造空间的问题。”
“但是我相信,完美的人体中存在世间万物。”凯迪看向利威尔,“只有靠近生命才能拥有丰富的内涵,拥有生命之美。”她把目光移向窗外,“可是,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觉得,越是接近理想化的,纯洁崇高,就会越有距离感。”
利威尔的目光透过窗子,视线的那头好似无穷无尽,有着无法触及的空间。
“这些都是我从书里看到的。可这世上有太多书里找不到的答案。”凯迪笑了笑,而后叹气般慢慢地说,“我想看看真正的巨人。”
总之,不知道前面的话利威尔有没有听懂,这一句,他明明白白听懂了。
***
晚餐后,哈德森太太不安地找到凯迪。
她把凯迪带到走廊的尽头,紧握双手,“你应该提前告诉我的。”她的语气焦急而严肃,“你还有个男人,小姐。”
尽管她临时出了趟门,把一切都安排的很好,可是因为打乱了自己的计划,她显得很受伤。
“你没有必要紧张,你可以不用把他当作客人。”凯迪对她说。
“那么要我去把客房收拾好吗?”她说。
“不需要,他跟我住在楼上。”凯迪说。
“好的,我现在全都清楚了。你真应该提前告诉我。”哈德森太太沉默了片刻,又说,“因为我没有提前准备,所以下午的时候,你用冷水在你房间的浴室洗澡。”
“这都是小事情,哈德森太太。”
“要是你生病了怎么办!要是他生病了怎么办!这都是因为我没有提前烧水。”哈德森太太有些激动地用手捂住脸。
“怎么会……你真是……”凯迪有些生气,“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没有必要这么紧张。”
哈德森太太抬起脸,长大了嘴,“你现在又在责备我了。这会让我觉得自己很不中用。”她的声音脆弱而惊慌。
她苍老的脸庞在昏暗的灯光下印进凯迪的双眼。一瞬间,哈德森太太的神经质让凯迪觉得很自责。
凯迪随即抱了抱她,拍着她的背,“我没有责怪你,他不是客人,不需要这么紧张。今天晚上没有事了,你可以早点去休息。明天也不用管我们的早餐,乖。”她像哄小孩一样把她送下楼,一句重话都不敢说。
直到第二天中午,凯迪送走利威尔,哈德森太太才重新出现。
她提着水桶和抹布走进凯迪的卧室,从外往里擦拭家具。凯迪心不在焉地坐在工作台前发呆,等她擦到近处,凯迪开口说道,“你不要误会,我们今后是会结婚的。”
哈德森太太没有停下手上的活,“嗯哼~他跟你这么说的?”
“我自己说的。”凯迪小声说。
“年轻人。”老太太奋力地擦着桌子,说道。
凯迪专心地竖起耳朵,没有等到下文,有点气馁地靠住椅背,放松了身体。
哈德森太太擦完桌子,站直身体,看着凯迪,语气柔和地说道,“你们应当尽情享受美好的岁月。因为你们还年轻,不需要等待……不然,时间会告诉你们什么叫做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凯迪抬起头,很难想象这个刻板的老太太居然能够对她表示理解。她从这话里听出了些许意犹未尽的伤感。
接着,老太太居然顽皮地笑了笑,“我会替你们保守秘密,不会让他们搞出无聊的花边新闻。”
“谢谢你。”凯迪目光真诚地回答道。
从那以后,凯迪的房间就添了他用的东西。哈德森太太提起他的用词,总是,利威尔那孩子。她用自己的周到和经验尽心尽力地照顾凯迪。
利威尔不常回来,因为工作的需要,凯迪偶尔也会前去调查兵团。每一次见面凯迪总是极其克制地向他诉说自己的思念,利威尔呢,就微微笑着,听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