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怀瑜并无朝职,从小当大倒是一直称呼今上为姑父,反而是楚更这个太子,一直只以君父称之。
“你真是越来越没分寸了,即便是在我这禅院中,既然君父已有决定,当臣子的又何须再置喙什么?”
微风拂面,楚更不紧不慢地踱了几步,仿佛陈怀瑜说的事与自己无关。
院中的菩提树还是楚更入寺那日,圆空方丈手把着手与他一起植下的,如今已是苍翠挺拔,枝叶扶疏。阳光投过树叶间的空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微风吹落粉色的桃花瓣,缓缓从空中飞旋而下。他躺倒在菩提树下的竹椅上,顺手抄起一本经书,便有那么一片花瓣飘落在了书页上。
“闲来需静坐,无事可读书。”
陈怀瑜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索性一把夺过楚更手上的经书丢到一旁:“堂堂太子,不学治国理政,天天吃斋念佛有什么用!”
“爹和哥哥从小都夸你沉得住气,却把我当成个调皮捣蛋的。如今不比十年前了,安氏把持着后宫,辅国公府又在朝中如日中天……”
“住口!”楚更今日明显心情不佳,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用两指揉了揉山根:“明日一早,你和竹青亲自送了她回秦府吧。”
“你……”。这都什么时候了,楚更的心思竟然还在秦婉婉这个小婢女身上!陈怀瑜也是一口气堵在胸口,一跺脚,拂袖而去。
***
觉所外,众人目送着楚更消失不见方才起身离去。安伊极不耐烦地抚了抚身上的尘土。
她时不常进宫去陪伴皇后,从大姑姑那里得知,太子殿下在大相国寺,身边除了皇上指定的伴读陈怀瑜和一个贴身的侍卫竹青,其余传递伺候的都是寺中的几个小沙弥,往来相熟的也只是方丈和一众僧侣而已。
这个秦婉婉竟然已经陪伴在太子身边好几个月!一想到此,安伊心里就腾起一股无名的妒火。尤其是她亲眼见到楚更对秦婉婉关怀备至,不仅出言维护,竟然还将她拥入怀中......这深深地刺痛了安伊。
“秦府里怎么出了这样的狐媚?小姑姑身为秦府的当家主母,怎么连一个女儿都弹压不住。”
安伊将气全都撒在了秦夫人身上,开口已经是不留半分情面了。她自恃是辅国公府的嫡女,从小为人处事便免不得要骄纵一些。
对于安伊不客气的说话态度,秦夫人并不十分在意,倒是秦媚儿有些恼她。秦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以示安抚,示意她不要说话。
虽然秦夫人也是出自辅国公府的,但毕竟只是庶女。少时,她与身为嫡女的皇后娘娘并不十分亲厚,直到长姐入了宫被册封为贵妃,她才常常陪同安老夫人入宫请安,与兄姐的关系也才慢慢熟络起来。后来,她嫁为人妇,又有了秦媚儿与安伊之间经常走动往来,安伊这才赏脸,唤她一句“小姑姑”。
跟上安伊的步伐,秦夫人略有些讨好地解释:“伊姐儿放心,这个婉婉未出生时,你小姑父就曾将她许给过人家的,凭她怎么狐媚,到时候接回府来,自然是要嫁出去的。”
听见秦夫人此言,安伊心里略微好受了些,气却没这么快消:“若不是小姑父亲自到我父亲面前去求情,她怎么能活着走出京兆府尹的大牢?”
“是啊,她从乡下地方来了京城,还没见识过真正的繁华是什么样子呢。等把她嫁出去,过上了安稳的日子,自然就消停了。”
“小姑姑今儿回去,还是催我姑父赶紧来大相国寺,把她接回府吧。最好是明日就来接!”安伊真是片刻都不想她留在太子身边了!说这话时虽是下命令,但语气上又客套了几分。
“那是自然。即便是太子殿下,也没有强留官宦之女为婢的,更何况,这儿毕竟是大相国寺。”
闹了这么一遭,安伊她们早就没了踏青的心情,走到山门外,各自上马车打道回府。
安伊还记得,十年前,年仅六岁的她陪着当时还在贵妃位份上的大姑姑,和晋王一同到大相国寺来礼佛,第一次见到了太子楚更。
那时,楚更的生母、先陈皇后崩逝不久,太子殿下刚刚奉命代父修行,他远远地躬身侍立在佛像身边,显得那么弱小而怯懦,目光里有着他那个年纪的小孩不该有的深沉和黯淡。
她偷偷离开了姑母身边,好奇地迎上前去,问他:“你就是太子殿下?”
楚更警觉地退了几步,双手合十作揖,回答道:“方丈赐弟子法号,觉民。”
尽管两个孩子之间说话的声音很小,仍然引起了安贵妃的注意。她将三柱清香交给了晋王,示意他替自己上香,然后招手将安伊唤回了身边,十分寻常而自然地教导道:“如今二哥儿代父修行,这大相国寺哪里还有什么太子殿下。”
安伊心中疑惑,但是面对姑母的威仪却不再敢多问,只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或许是姑母的话有意无意刺痛了楚更,当她的目光再偷偷扫到他之时,她只见楚更原本白皙的脸庞憋得有些红,头也低的更低了,似乎是在掩饰自己眼中的无助和落寞。
可是,楚更长得真是好看极了。
人都说晋王长得俊俏英武,可是在安伊看来,楚更的美却跟晋王完全不一样。尤其是看惯了王子公孙、世家子弟的富贵娇矜,再看楚更时,便觉得他的美慈悲而温柔,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是从世外仙山走出来的人物。
自从那个时候开始,安伊便偷偷将楚更放在了自己心上。此后,安伊总是很乐意陪大姑姑上香,因为每次大姑姑来礼佛时,楚更都会随侍在身侧,她便能偷偷地看他几眼。安伊也很乐意进宫陪伴大姑姑,有时从大姑姑的言语中,她能听见那么一两句关于太子殿下的近况,便觉得十分高兴。
至于这个秦婉婉…今日之耻,安伊来日必将加倍报偿!
☆、千秋
接连几日淅淅沥沥的连绵春雨,空气异常清新,微微的风中弥漫着雨后青草和泥土的香甜气息,一碧如洗的天空犹如蓝宝石般晶莹剔透。
秦婉婉斜斜地倚卧在在竹床上,惬意而悠闲地看着窗外那如同彩练般飞舞的雨后长虹,听着小院中悦耳动听的虫鸣鸟叫声,百无聊赖地逗着竹笼里的蛐蛐儿,随手抓了一把果子塞进了嘴里。
回府以来,爹爹不怎么管内宅的事,对她的态度也是冷淡疏离的。秦婉婉对秦端之这个父亲极其陌生,关于他的一切都是从儿时母亲的言语里。毕竟,她还没出生的时候,爹娘就和离了。她也曾想象过几百种与爹爹相认的情景,却没想到,父女俩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他去京兆府尹大牢里接她出来。
反而是秦夫人对她十分和气,时时处处都极力体现自己作为当家主母的气派,在生活上对她也并不苛刻。因此一段时日下来,婉婉与秦夫人她们表面上倒是相处的不错。
府里有吃不完的好东西,穿不完的绫罗绸缎,秦婉婉有什么缺的要的,秦夫人通通都满足她。于是这些日子,婉婉以养伤为名,整日里歪在自己的小院里无所事事,每日不是吃吃喝喝,就是在府中闲逛找乐。除了秦媚儿时不时来找找茬,还有府里的丫鬟们仗着有媚儿撑腰,时不时刻薄她两句之外,这日子简直就是神仙过的!
一想到大相国寺和太子,秦婉婉反而有些后悔了。原来官宦人家的姑娘每日里过得这么惬意啊!早知道回来这么舒服,自己干什么死皮赖脸在大相国寺做杂役呢。
“大姑娘,夫人说,给姑娘新裁的宫装明儿个就送进来了。过几日是皇后娘娘千秋节,请大姑娘试试衣服,再好好跟教习姑姑学学礼仪。”小桃是从前秦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分到这个院子里跟着秦婉婉,眼里却全然没有将婉婉当主子,进来传个话也是阴阳怪气的。
“噢,又有新衣裙穿了。”秦婉婉的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
她从前穿的可是连府里的小丫鬟都不如。这些官宦女儿们,穿的衣服不仅漂亮,面料也是极为柔软舒适的,比起她从前的那些粗布衣服更是好上不知多少倍。
小桃心里着实瞧不上她,这样的草包子,若不是老爷去京兆府尹大牢里捡了她回来,她还不是比自己这样的丫头都不如的粗使婢女。她也配进宫去参加皇后娘娘的千秋宴,真是丢了秦夫人和媚儿小姐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