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梧喝着温突突的凉茶出着神。
红烛今夜不太安分,烛焰噼噼啪啪地爆个不停。江沉从小就讨厌噪声,用刀刃轻轻拨着烛芯。
“那些恶鬼似乎很委屈。”千梧看着他动作轻声说。
江沉平静回望,千梧又说,“凉玉神的出现镇压了当年的山火,护佑全镇安宁,但却无力挽回已经被山火吞噬的人。这些怨念汇聚成亡魂,在凉玉神还在时不敢出来作祟,但凉玉神走了,它们就跑出来发泄不满。”
“镇上的人看着淳朴,其实很歹毒。明知每晚都要死几个人才能安抚恶鬼,他们眼看着游客大肆饮凉却不劝阻。”江沉语气冷静,抬手熄灭躁动的红烛,说道:“我们要想办法搞清楚,凉玉神为什么走了。”
“为什么走了?”千梧怔怔地在黑暗中看着他。
江沉却说,“明天再想办法,先睡觉。”
“……”
后半夜不过三两个小时,千梧在闷热中躺回地上。江沉又拿了那柄扇子在他脸颊旁轻轻地扇着,温温的风频率稳定,没几下后他真的困了。
在神经里久了,漠视危机似乎成为一种本能,再恐怖的夜晚,他们也能在小声说几句话之后面对面安然睡去。
再次入睡之前,他察觉到江沉无声地放下扇子,将一个木质的小牌牌轻轻放在他手心。
这一宿,两人竟然都睡过了头。
被吵醒时,千梧满脸都写着懵,江沉比他还晚爬起来两秒,坐在那放空了好一会。
“怎么回事?”江沉又一次被吵闹声叫回神,皱眉问。
闹声是在走廊另一端传来的,似乎有玩家在疯狂地吵架咆哮,还有哭声,全都混在一起。
他们拉开门出去,狭窄的走廊上堵满了人,晨哥正攥着留留的和服领口,把小姑娘怼在墙上,一手拿着一把削尖头的竹竿,插在她脸颊旁的墙里。
“把茜茜交出来!把茜茜交出来!!”他目眦欲裂,泪水从猩红的眼眶中滚落。
留留剧烈地咳嗽着,挣扎道:“茜茜是谁,你干什么!松手——你这臭男人讲不讲理——”
“怎么回事。”江沉劈手攥住晨哥的手腕,年轻的指挥官神色淡然,但对方本施力的拳头却骤然松开,在他手中不自觉地抽了一下,泄下力来。
留留一下子跌坐在地,素白的手护着被勒出红痕的脖子,咳个不停。
“这是个妖女,你们都心知肚明,还帮她干什么!”男人脱力地滑落在地,双手插在发间,“茜茜不见了——昨晚,昨晚我睡梦中听她说要出去上厕所,我翻身继续睡了,可早上起床后再也不见她,她或许昨晚就没有回来……”
男人哭得嗓子里像含了一把沙,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我为什么没有陪她一起!我该死!”
“你们昨晚吃了什么?”千梧问:“喝茶了?”
“没有!”男人闻言又恶狠狠地瞪着留留,“这个妖女做的茶,谁敢喝?”
留留还没倒过气来,被他妖女妖女骂了一通,气得差点翻白眼,努力维持着淑女修养没有当场骂街——
两秒钟后,她忍不住了,暴跳如雷。
“我叮嘱过很多遍,每一个汤房我都叮嘱过!不要贪凉,不要贪凉,不要贪凉!!前夜的凉茶我也告诉过你们,只饮一杯,你们一个个贪欲无度,还要说我是妖女?!你们人类都是这么无情无义无中生有的吗?!!”
走廊里忽然安静下来。
癫狂的少女顿了顿,默默站直,捋了捋衣裙。
“说漏嘴了吗。”她气急败坏地一踢散落地上的茶碗,破罐破摔道:“爱谁谁吧!桃娘我不伺候了!”
她拨开拥挤的人群气疯了似地往外闯,一边闯一边伸手飞快整理着凌乱的头发,没一会就消失在走廊上。
千梧看着地上仿佛已经失去魂魄的男人,问道:“除了凉茶,她昨天还吃了什么凉物?”
“凉物?”屈樱愣了愣,“所有凉的都算的话,她确实没少吃。一路上不少卖冰镇瓜果的商贩,她几乎每路过一家就吃一碗,一整天下来,凉瓜凉果的,没有十碗也有七八。”
江沉问,“只有她自己吃了?”
“嗯。”屈樱看了眼颓坐在地上的男人,压低声道:“大家都没钱,只有她肯对商贩撒娇讨要,讨来的食物自然也没别人的份。”
地上的男人闻言动了动,但他什么都没说,片刻后埋脸在掌心中沙哑地痛哭出声。
玩家们不知该如何安慰,在神经里走了这么久,又刚刚经历过屠杀本,身边人的死亡似乎变成了司空见惯。
他们一一拍了拍晨哥的肩膀,而后便各自回房。千梧和江沉留到最后,江沉看着他说,“触发条件不是凉茶,是贪凉。昨天千梧也招来了恶鬼,这件事和那小丫头没关系。”
男人一下子抬起头,猩红的眼盯着千梧,“那你怎么没事?”
江沉说,“我们有底牌,是前面副本里BOSS送的礼物。一切食人法宗的鬼怪对我们无效。”
男人闻言怔住,嘴唇轻轻颤抖着,许久才说,“你们是天赋者吧。”
千梧没说话,江沉亦沉默,男人许久才挣扎着从地上缓缓站起来,从兜里摸出一个福袋,摸索半天后,摸出一个女子小小的发卡。
他没有说话,仿佛魂魄抽离,攥着那只发卡走出了木墅。
千梧看着他走,那道背影消失在山中,不知何时会想开回来,也不知还会不会回来。
每一次在神经中见证死亡时,他的心中好像不会有太大波澜。艺术家的心脏脆弱而坚韧,看待生死似乎与别人不同。但每当他看到离别,无论是血亲还是恋人,都会觉得切肤之痛。
江沉拉了一把他的手,“别想了。”
他向他面前跨了一步,遮住他的视线,“可怜人不止这一对,但眼下是个好机会,别浪费。”
千梧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
少女叽里咕噜的咒骂声隔着门都能听到。
千梧从来没听过这么密的自言自语,敲门的手迟疑好久才落在门上。
笃笃笃里面的咒骂声停歇,细碎的脚步响至门边,而后那木门被一把拉开。
“干——”
留留差点闪了舌头,咕咚一声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低下头酝酿一会,抬头重新笑起来。
“大人来找我干什么呀?”她笑眯眯问。
千梧视线错过她瞟了一眼室内,茶几上摆了整整齐齐三排桃子,显然刚才都充当了糟心事垃圾桶。
“我们想问问凉玉神的事。”
江沉没想到他这么直白,传递来一个敬佩的眼神。
留留怔住,清亮的眼眸中神思仿佛一瞬远去,许久才回神。
“凉玉神?”她的声音放低,呆呆问,“大人的名讳,你们从哪听来的?”
“这地界原本只是个不受老天偏爱的人间炼狱,因为生出大人才化为风水宝地。大人虽是由人们心愿供出来的野神,但却是世间最俊美伟岸的神明。”少女盘腿坐在一众桃子面前,挨个拍了拍头,低声说道:“他就像一块沁凉的美玉,微笑时能熄灭漫山的烈火,他站在香案上高雅威严,偶尔溜出神庙又像个天真的孩童,是天下最好最温柔最美貌的神明大人。”
千梧轻声提醒,“擦擦口水。”
“啊。”留留一下子脸红如桃,赶紧用袖子抹了抹嘴角,“不好意思,大人实在太太太美貌了。大人胸口的凉意是世间最极致的享受,让桃娘我夜不能寐。”
“……”
千梧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江沉却恍然道:“原来你这个色桃不是见一个爱一个,有真心喜欢的人啊。”
“你放屁!”留留嘭地怒拍案。
正要喝茶的千梧被她一惊一乍吓得一咳,她只好又清清嗓子,“别胡说八道!你才是色桃。”
“凉玉神为什么离开?”千梧问。
留留收回怒视,嘲讽地哼了一声,“人类都是贪得无厌忘恩负义的东西,太平日子久了,他们就想不起神明大人的好,开始琢磨供财神爷。香火断断续续,神明大人越来越虚弱,后来有一天,神明大人消失了。”
“消失了?”千梧微愣,“神像被砸?”
“没有。”留留气鼓鼓摇头,“那他们倒是不敢,但野神吃供奉,供奉吃不饱,光留神像有什么用?现在他们倒是被恶鬼缠得开始后怕,但再也求不回神明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