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那些鳞,想起赫莫斯曾经送给自己一枚鳞。是一枚颈鳞,不算大,尖锐的地方很割手。它很漂亮。非常漂亮。不过说实话,帕雷萨已经记不清它是什么样了。他没有好好看过它,到目前为止也没好好回忆过它,因为它牵连着的回忆是他人生中最重大的失败。
好吧,他现在可以对自己说出这个词了。失败。他现在可以对这件事下个定义了——他一生中最为看重,耗尽最多心血和精力,为之做了无数牺牲,冒了无数险,受了很多伤,吃了很多苦头的这件事,它最终的结果是:失败。
淡淡的悲哀漫上来。但还可以接受。真正面对它时就能发现,面对这件事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痛苦。帕雷萨想,他大概就会这样自然而然地时不时想一下这件事,感受一下这种难过和挫败,然后,他就会渐渐忘了它了。一个很难接受的东西,正因为你不能接受它所以它才对你影响巨大。可一旦你接受它了,它对你的魔力就荡然无存。人们把这称为释怀。
帕雷萨再度看向赫莫斯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现在完全不畏惧了,他开始能重新感受到它的美了。接受,释怀。这就是赫莫斯,这就是他。赫莫斯最终也不能变成平凡的人,他也最终不能变成非凡的神。这就是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这就是他们各自经历过的一切。
他曾经无比坚持的东西,他现在要放弃了,他已经放弃了一些。这是妥协,妥协意味着改变,改变意味着新的动荡和危机。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的确会躲过现在的你发现不了的陷阱,但这个全新的你又有一个新的视觉的死角,致命的缺陷。比如说吧,可能正因为你不再是你,你对你的恋人的吸引力就烟消云散,然后他就离你而去。
不过,这又是新的问题,新的挑战啦。帕雷萨注视着赫莫斯虹膜上的纹理,他觉得已经准备好了,就算再掉进新的陷阱,总会有一条逃出生天的,而他会找到这条路,他知道自己做得到。
*
虽然我们的主人公现在情绪高昂,对未来充满期待,满心觉得这部小说已经到了写下“全文完”的时候,但我必须很遗憾的告诉大家,还早着呢。
龙王站在沙滩上,感觉第七和帕雷萨的相处模式太奇怪了。从刚才他们站在这儿起大半天了,他俩就在这儿话也不说,一动不动,互相盯着看。帕雷萨·海泽拉姆是个人类,他是能做出表情的,但他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唯一的动作是眨眼——而第七连眨眼都没有,在那里装得跟个冰雕似的。
乔伊自问,如果是她自己,这种情况早就受不了了,而他俩在这里装雕塑装得还挺带劲,看上去还能就这么互相盯一上午?
龙王摇摇头。她清清嗓子,对第七说:“船快到了,你还不能变回来吗?”
第七没有变成人形。它闭上了眼睛。
帕雷萨终于收回了落在第七身上的视线。他发问:“不是说中午才到吗?”
“可能风向比较好,它已经到了。”她指给帕雷萨看。
一个白帆的一角从海平面后面出现了。
龙王转回去走近赫莫斯,开始叽里咕噜说一种帕雷萨听不懂的语言——大概是精灵语。帕雷萨继续看那艘渡船——它慢慢出现了,和之前缉拿队坐的那艘没什么两样,就是外海港湾上常见的船。它在浅海抛锚,接着,帕雷萨看见有什么乌漆嘛黑的东西在船上出现了——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那是翅膀,这头龙俯冲过来,掀起好大的浪花。
它在接近海岸的时候减速,收起漆黑的龙翼,轻盈地落地,向他们徒步走来。这是一个黑头发的男人,年龄不好说,有一张秀气的娃娃脸,挺英俊的。他走过来的时候,龙王的声音停止了。大致看了眼赫莫斯和龙王,最后把视线落在帕雷萨身上。
这个陌生人走到他面前,站定,伸出手。
“嗨,我是克里斯塔尔,很高兴见到您呀。”他的声音有种装模做样的轻快。
帕雷萨和他握手。
“您好,我是——”他迟疑了一下,“约翰·多伊。”
“我自从听说了您的存在就对您好奇得不得了,现在我终于见到您——”
海水突然沸腾,凝成坚冰向他刺来。他转身,喷出漆黑的火焰抵消了坚冰。
他转过身来时,越过帕雷萨看向赫莫斯,声音低沉下来,做作感没有了。
“你咋还这么暴躁啊,小七,”他说,“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这么欢迎我?”
“你太没礼貌了,”龙王在旁边说,“哪儿有一上来就问八卦的。”
“呸!一上来装模做样寒暄一番多虚伪啊!”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我这一上来就问——不是把海泽拉姆先生当自家人看吗——”他转向帕雷萨,“虽然我听说你们没结过婚,但是!多伊先生!在我心里,您就是我唯一的——呃——叔嫂?姑父?叔父?”
帕雷萨:……
龙王扶额。
“这是克里斯塔尔,”她介绍道,“按人类的亲缘关系,他是第七的侄子。”
“也是您的侄子,龙王大人~”
“他的年纪比我大——或者应该说,他和第七差不多大。”
“没错~我和小七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你想不想听小七小时候的黑历史?我都可以告——”
帕雷萨觉得有一阵风从身边刮过。他反应过来时,看到赫莫斯的残影,后者变回了人,和他的侄子扭打着滚进海里,掀起一连串水花。
帕雷萨看向龙王:“看得出,他们关系挺好的。”
“好几百年没见面了……”龙王回答,“他是来接替雪梨的工作的。”
帕雷萨这才反应过来,他到现在都没看到雪梨小姐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身影了。
“她怎么了?她爹出狱把她吓跑了?”
“差不多吧,”龙王说,“她休假去了。”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又说:“其实黑渊知道你存在的人不多,第七本人也不怎么谈起你,但是他曾经花了好些年研究怎么复活你,所以我们这些第七的近亲才对你印象深刻。”
“……”
“真的不是我们热衷八卦。”
“……”
*
第52章 忧患意识
帕雷萨和龙王站在甲板上,看着不远处的浅海区域时不时迸发的水花。
“放心,”龙王对帕雷萨说,“他们下手有分寸,不会真的造成伤害的。”
帕雷萨点点头。他思索了一下,问龙王:“我到底是怎么刺激他了?他面对别人显得挺正常的啊。”
“我们预感到重大危机时就会不能控制地变回原形。第七现在比以前虚弱,对危机可能有些过度防御倾向。”
“危机?”帕雷萨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为什么——您知道他第一次见到复活的我是什么表情吗?如遭雷劈,如临大敌,他发现我一点都不记得他,完全不认识他,但他那个时候却没有变回原形。可现在,他却感到——危机?”他笑了一声,“太荒唐了吧。”
“也许还要考虑到他最近新遭重创,身体虚弱。”龙王说。
帕雷萨沉默了一小会儿。
“是啊,您说的对。”他把手撑在船舷上,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但我昨天明明没说什么。只是一些很无聊的话……虽然都是真话……我对他说,我不希望我再有机会伤害他,为此我可以接受自己受到损害,他可以对我做出伤害,让我没有再折磨他的能力。”
“这听起来有点病态,”龙王说,“不做出伤害应该是您自己的选择,任何人都不该剥夺一个人做出选择的自由,爱他的人更不应该。”
帕雷萨怀念地笑了:“你的口吻和柏蒙特一模一样——柏蒙特是我最好的朋友,总能给我最好的建议。谢谢你这些天对我说的那些话,乔耶斯。”
龙王看着帕雷萨,这个男人,他的眼睛里正闪着真诚的光。
很久以前,在她短暂却至关重要的少年时代,她听闻过这个人。从无数张嘴里,从无数张纸上。从他的血亲身上。她自以为她对帕雷萨·海泽拉姆的了解肯定强于随便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然后,她真的见到他时才发现,他完完全全不是她以为的模样。
安德烈阴沉着脸提起的帕雷萨将军是个凶恶的屠夫。卡朋特语焉不详的暗示里说帕雷萨伯爵是个冷血的怪物。尼克特兴致勃勃地给她讲述这个魅力十足的英雄,力挽狂澜的伟人,雷诺西斯的帕雷萨将军。奥兰德保守地告诉她,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可畏角色,做出来的事叫人胆寒。他们的老师,白塔法师则暗含着叹息,告诉她帕雷萨·海泽拉姆是个有才干也有志向的人,但他高高在上,滥杀无度,只依赖暴力征服,越来越刚愎自用,他的毁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