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住在二楼的一对年轻夫妻下楼了,然后还有一些路过的客人,坐进来点点什么。小法师也磨磨蹭蹭下来了。二楼的那个雕塑家又沉迷于他的创作,过起颠三倒四的生活来——盖沙夫人让她的侄子去给多丹先生送饭。
小法师端着盘子上楼后,好巧不巧,赫莫斯·海泽尔就来了。
"我吃过饭了。"他这样回答盖沙夫人问他要不要来点什么的问题。他接着说:"我来整理我的东西——啊,请问,我可以让多伊先生过来搭把手吗?"
正在擦桌子的约翰身形一僵。他祈祷小法师这时候能立刻出现,这样的话盖沙夫人就会派他的侄子而不是他去——会魔法的人帮起忙来总是更加有用的。
但是小法师,大概是和那个艺术家聊起来了,这么一会儿了还没下来。
约翰不得不跟着赫莫斯上楼去了。
他们走进赫莫斯租下的房间,这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看得出打扫这里的人没有趁机敷衍了事以做报复。不过,它的临时居住者并不在意这些——这间房间是什么样,这间房间干不干净,这间房间合不合它的意——这龙,它从一进屋,停下脚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望向约翰,那双眼睛渐渐染上金色。
约翰压抑住内心的哀嚎。
"您不是说要当个普通房客吗?"他提醒说。
那双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下,很快,金色消失无踪,那双眼睛又变回普普通通。
"对不起,"赫莫斯说,"我不是故意的。"
约翰不予置评。于是赫莫斯向他那个漂亮的绿皮箱子走去,冲着箱子张开手掌,金色的锁扣发出啪嗒一声,箱子打开在地。
约翰看到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堆黄铜零件。
"这是一个模型,您有兴趣来帮我装上吗?"
约翰对这种东西向来是十分有兴趣的。不过他很矜持地说:"我不就是应您的要求给您帮忙来的吗?"
赫莫斯十分温和地笑了一下。他没再说话,弯腰拾起一片大的零件,放在手边的书桌上。
*
“我是故意不想下楼的,”雕塑家迟疑了片刻后说,“那个新来的家伙到了吗?”
“你说赫莫斯·海泽尔?”小法师微微一愣。
雕塑家听到这个名字,视线从他面前的未完成品上移开,看向莱尼。
“赫莫斯·海泽尔,他的名字?”
他的语气有点奇怪。
“你认识他?”小法师问。
多丹先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父亲是个同性恋,天知道他是怎么弄到我的……要不是我和他长得很像我真怀疑我是他捡来的……在我七岁那年他交了一个新男朋友。”
莱尼被多丹先生突然转移的话题搞得措手不及。不过他还算上比较熟悉保罗·多丹,知道这人说起话来就是这样前言不搭后语,想到什么就一股脑都说出来。于是莱尼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耐心地听着。
“他似乎很有钱,整天无所事事,可自从他搬到我们家后,父亲的手头就宽裕起来。但我不怎么喜欢他。我猜他也不喜欢我。虽然他从来没向我发过火,我父亲不在的时候他还会教我识字。”多丹停滞了一下,再开口时话题又变了,“有一天,一个下大雨的下午,天空是黑的,像晚上。有人敲门,我去开门,外面站着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一个法师,我想,因为他站在雨里,身上却是干的。而且他还穿着长袍,上面的绣线被闪电一照亮闪闪的。不过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这个人,他很漂亮,而且很吓人。他的表情很吓人,那双绿眼睛冷冰冰的看着我,对我说他找赫莫斯·瓦尔迪伦克。”
小法师听到这里一个激灵。
“赫莫斯,”雕刻家轻轻说,“瓦尔迪伦克。听上去像个长汀姓氏,可我们这儿的赫莫斯姓贝克拉姆,是个北地人。他的北地口音很明显,把卡尔念成卡尔罗,叫人没法忽略。所以我对他说,这里没有叫瓦尔迪伦克的。但他,应该是早就调查清楚了,他要找的人就在这儿。他问我,除了我和我父亲,这里还住着什么人。”
保罗说到这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看上去像个来寻仇的,我当时心想。我有点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这时候赫莫斯出来了——从画室里——我父亲禁止我在他工作时候进画室,但他却允许赫莫斯随便进去——他走出来,头一次说话没有一丝一毫的北地味儿。他告诉我去画室里找我父亲,这里他来应付。”
雕刻家说完,就不说话了。小法师支着脑袋,等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在保罗心里,他已经把想说的都说完了。
小法师只好问:“然后呢?”
“然后?”雕塑家皱眉,似乎不理解莱尼为什么要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然后我今天看到这个新邻居,觉得他长得和我认识的那个赫莫斯一模一样。海泽尔是个长生不老的法师吗?”
“呃……抱歉,我不知道。”
“唔,我还以为你们法师都有特殊感应呢。”
“……没有这种东西啦。我能冒昧问个问题吗?”
“?”
“你父亲和那个赫莫斯,最后怎么样了?”
“分手了呗,大概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唉你不知道,那个圈子就是这样。毕竟他们又不能结婚是吧?七年已经算是挺长时间了……其实我觉得,要是世界上没有婚姻这种东西,根本没人能和另一个人白头偕老。”
小法师若有所思地看着一个照着他姑姑的面容雕的塑像,盖沙夫人半垂着眼睛,慈祥而温柔,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对,”他回答,“您说的没错。”
*
约翰和赫莫斯拼好这个东西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这是一个大陆的一部分的模型,并不是按比例还原,但把地貌差不多呈现出来了——群山环绕的黑渊,广袤的沃野,西部的群山,北方的森林和冰原。同时上面还矗立着一个个约翰听说过或者没听说过的名胜古迹——珍珠城堡,光明神殿,白塔,环江城集市……不过要说起来,约翰最感兴趣的是冰原上的一头龙,它是这里最精致最复杂的部件,那双翅膀和尾巴都可以自由摆动。
赫莫斯拉过一把椅子请约翰坐下,自己去把那个陈旧的大箱子打开,没费多少功夫就从里面拿出一小块儿魔晶来。这块魔晶色泽混浊,一看就是集市上的便宜货。赫莫斯把它放进位于黑渊中心的一个凹槽。那些刻在黄铜表面的纹路被依次点亮,整个模型由静转动。
约翰饶有兴趣的看着刚才大半由他经手的齿轮和杠杆,互相作用。森林在低语,河流在奔腾,城堡里的八音盒奏出一首歌谣,法师塔边的野兽四处循行。冰原上的龙扬起脖颈,张开双翼,身后的尾巴摆动出优美的弧线。
夕阳的光透过窗口照在这匠心独到的作品上,制造出温暖迷人的光泽。
"您喜欢它吗?"约翰听到赫莫斯问。
"这是一件杰出的作品。"约翰中规中矩的说。
"这只是半成品罢了。还没有魔物的魔域,精灵的永恒之洲,甚至连长汀都没有。这些地方我倒是都去过,只是始终不懂该如何表现。"
"那您真该去认识一下多丹先生!"约翰说,"他住在二楼,是一位颇有灵气的雕塑家!"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因为赫莫斯脸上那种柔和平静的愉快一下子消失了。
约翰尴尬地想:可是我又不是艺术家,当然没法解决您的困惑。
接着他又想到,这头龙不过是随便找点话题和他闲聊,并不是真的想对他抒发那些困惑。
于是约翰又说:"我没想到您去过那么多地方。"
赫莫斯半做在桌子边沿,没有立刻回应他。他只是看着约翰,用一种内敛的,沉默的,不露情绪的目光看着约翰。
"我去过世界各地,"他说,"一遍又一遍,我用我的脚丈量这个世界。它很有趣,每个地方,即使你去过无数遍,当你再一次造访那里时,那里又会有前所未有的东西等着你。"
约翰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点什么。赫莫斯说的感受对他来讲十分陌生,他既不能附和发出点感慨,又觉得这时候表示自己见识鄙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实在太掉气势了。
于是他保持了沉默,只是尽量用一种真诚的目光注视着赫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