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审视他,似乎在思索他的真诚程度。半晌,那些激烈的感情压下去了,她冷笑了一声。
“所以您不知道我是谁了?”
约翰在他能力范围内狂点头。
“那您还记得您是谁吗?”
“帕雷萨·……呃……一个叫帕雷萨的将军对吧?”
“丹马克将军。帕雷萨·丹马克将军。”精灵说,语气里夹杂着某种可以称之为虔诚的东西。
“是的,丹马克,”约翰说,对这个姓氏感到陌生,“帕雷萨·丹马克,为了达成他的目标害死了很多人。”他想起那个战车上的人。
“您没有害死很多人!”精灵提高了声音,“都是他们该死!”
“呃……谢谢您告诉我这些……”约翰说,“所以您瞧,我们没什么旧可叙……”
“我是瓦露缇娜·普尔基涅,”精灵盯着约翰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当然,您更喜欢按雷诺西斯的发音叫我法尔蒂娜。”那个名字让约翰心头一紧,“我是您最忠诚的属下和伙伴,我追随您,从您十六岁到二十六岁。”
“……好吧,法尔蒂娜,我很抱歉我对你毫无印象,但是——”
他的话被打断了。
“您知道我之前在您手下负责什么吗?”
“抱歉……”
“审讯。”
“……”约翰噎住了。
“您总是教导我少用暴力,自愿吐露的信息最可靠。现在我学会了。您来体验一下我的长进吧。”她说着,放开了约翰,后退一步,刀片不知从何处滑入指缝。她好像真的是在做汇报展示一样,表演意味十足地抬高双手,让约翰看清她如何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精灵的血滴到那张肮脏破旧的地毯上,那些奇异的图案依次开始发亮。
下一刻,约翰发现自己站在盖沙夫人的旅馆里,但是小店里的摆设有点不一样,门上挂着白黄相间的花环,两根黑色的缎带垂下来。窗外,有一个棺材正被抬过。他看到盖沙夫人被人搀扶着跟在棺材边,泣不成声。
这个幻术如此逼真,强烈的情绪冲击着约翰。它们很容易感染他,因为它们本就属于他。小法师死了。一个念头在心中浮现,逐渐放大,大到遮掩了他脑海里的其余所有想法。接着,为了验证葬礼确实是莱尼的一样,场景变了,他站在小镇边的旷野上,一个墓碑伫立眼前。莱尼·盖沙。墓志铭写着:他孤单地死去,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他不知道是哪个字眼刺痛了他。孤独?孤单?死?也许都有。它们不再是单词,是一段段经历,是一个个感觉。它们是他自己无数纷杂思绪中的只言片语,他的感怀。
孤单。孤独。死。它们就刻在那里,刻在他最好的朋友的墓碑上,仿佛预示他的将来。它们让他觉得畏惧,让他发抖。
可这不应该啊!约翰强撑着对自己说,他不是那么软弱的人,他不怕它们!
眼前的一切又变了。他站在皇城赫莫斯的房子里,龙站在他面身上的血味浓的呛人,手里捧着一颗搏动的心脏。约翰抓住自己的胸口,仿佛被掏出心脏的其实是他自己。
“我如你所愿去死了,”赫莫斯说,“你觉得公平了吗?”
“你不会死。”约翰忍不住说。这是假的,他告诉自己。
“我会死,”赫莫斯如同在叹息,“龙是会死的。”
然后龙手掌中的心脏停止搏动,掉在地上。赫莫斯颓然倒地,金色的眼睛失去了神采。约翰看着龙苍白的,僵硬的,死人的脸,他知道这是假的,可是他觉得恐惧……悲伤……他发现眼泪从面颊滑落。他为自己而哭,因为如果他可能爱上什么人的话,就只有这龙了……不对!他再次强调,大声强调:“他还活着,他不会死!”
他的世界变成漆黑一片。
黑暗让空间变得无边无垠,无边让人恐惧。约翰终于站不住了。他重重跪在地上,然而好像跪进虚无之中,他的膝盖没有感觉,他不知道他的双腿在哪儿了,也许它们随着黑暗飘走了。他的手臂也飘走了,他的身躯破碎,他的意识消失,他不存在……
不对。他抱紧自己,抓着自己的衣服。他是存在的。
但他在流血。
很多血,止不住的血,多得快把他淹没。他躺在自己的血泊里,他的血肉被刺穿,血管被割断。他的生命在流走,他的生命将终止。有人站在他身边。
“请您安息。”一个平稳的声音说。
“不!”约翰说。他吃力地抓住那人的衣服——他确实抓住了,他手掌的血沾染了那人的衣袖。
“救救我——”他说,“我不想死——”
他说不出话来了。血流进他的气管,他剧烈地咳嗽,他感到窒息。他的心脏跳不动了,他的胸膛无力起伏,他再也呼吸不进一口新鲜的空气,他连自己血的味道都闻不到了,他就快——
世界变亮了,像神话里的众神创世。先有众神,再有自然,再有众生。不对。有个平和的声音温和地指正他:先有自然,再有众神和众生,不是众神主宰众生,众神亦是生命的形式之一。
每一缕阳光都是新鲜的,每一阵风都在歌唱生命。约翰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世界——他的瞳孔没法聚焦,他的世界是模糊的——但是很美。颜色,气味,温度,触觉。他本身的存在。信息在脑海里无意识地流淌,像平静的溪流。他活着。他活着。他活着。他……
约翰适应了一会儿,恢复了对现实的知觉。他发现自己蜷缩在地上,而精灵跪在他身边,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您真的死过。”精灵说,美丽的脸上浮现出过去曾有过的哀悼。
约翰缓缓坐起来,望着精灵。
“你满意了吧。”约翰说。
“您是被刺杀的,”精灵继续说,“可他们却告诉我,告诉所有人,您死于热病。然后还告诉我们您在死前签署了向皇室屈膝的公文,同意停止战争。”
“一个人死了,就意味着他出局了,他的存在和意义完全由活着的人决定。”约翰说,“我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说实话,也没什么兴趣。我们真的没有旧可以叙。我可以走了吗?”
精灵看着他。他看着精灵。然后他看到精灵的蓝眼睛里积蓄起泪水,冷漠的假面一点点崩碎。她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约翰看着她哭,有点尴尬。明明他才是那个被幻术折腾了一番,积蓄了一大堆负面情绪的人……为什么崩溃的反而是施术的人?
“您说过我们会再见的!”精灵哭着对他说,“您说过那不会很久的!您说过您不会抛弃我的!——为什么您当时没有带上我!”
约翰没有说话。精灵的啜泣勾起了他某些模糊不清的回忆,他似乎真的曾经答应过一个小女孩儿,说他们不会分开很久……然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他知道精灵不是那个小女孩儿。虽然这么说有点残忍……她哭得这么伤心,可她不是被他伤害的唯一一个,也不是他在乎的那个。他对她的悲伤无动于衷。
但约翰觉得自己可以安慰以下她,也算聊胜于无。
精灵哭得停不下来,哽咽着揉着眼睛。她感到有一双手放在了她的上,轻轻揉了揉,让她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她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帕雷萨大人常常这样揉她的头,好像她是他的小妹妹而不是他买下的奴隶。
“我很抱歉。”她听见帕雷萨说。
于是精灵扑到她的大人的怀里,用力抱住他。她小的时候,年轻的伯爵从不拒绝给她拥抱;可后来伯爵从少年变成了青年,她也从女孩儿变成了少女,他就开始要求她收敛那些过分亲昵的举止了。
但是这次大人会谅解我。瓦露缇娜心想。
然而很快她意识到,她的大人身体发僵,似乎这个拥抱让他十分不自在。他说的都是真的——他对她没有一点印象了。
这让瓦露缇娜有点难过。
但她又想,好在他们又重逢了,失忆只是个小问题,重点是——帕雷萨大人回来了。
精灵松开了约翰。
“对不起,”她像小女孩儿一样垂着头,抽噎着说,“对不起。”
“没有,不是您的错。”约翰说,拿出一张手帕递给精灵。
他看着精灵擦眼泪,在心里嘲笑自己刚才又想到了赫莫斯。他刚刚被精灵抱住的时候真是一激灵,下意识想推开她——因为他想到,那头龙连他对女演员过分关注都要不高兴,要是知道他和一只漂亮的精灵抱在一起了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