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不应该这么比喻。
这么说好了。他一直以来都相信,生活很艰难,命运把每个人逼到生存的当口,你前进,就必须让别人后退,你后退,别人就会让你一直后退。无形的威胁步步紧逼,人和人通过利益的纽带联系在一起,共同抗击他们面临的艰难险阻。一但利益改变,纽带崩裂,昔日的朋友就会变为仇敌。他也是这么看赫莫斯的,虽然赫莫斯的利益和常人不太一样。赫莫斯不想要钱,而想要感情,所谓的爱。
他和赫莫斯的利益曾经一致过。在那场袭击了他的领地的瘟疫之后,他大受打击,心灰意冷。他知道了命运的可怖,死神的无情,作为凡人的脆弱和无能为力。他举行葬礼,把他的妻子和“我们要做一些了不起的事情”的愿望埋进坟墓。在那之后,他和赫莫斯度过了非常平和的一段时光,他们不怎么吵架,也没什么冲突。赫莫斯的脾气非常好,只要不触及他真正在意的事,他就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人。
可是后来他们的利益变了。这就是他们之间战争的开始。他想要赫莫斯屈服,赫莫斯想要他屈服。他们各自赢了一次,但死亡和复活勾消了过往的败局,他们又走上对弈的棋局。而现在,他精疲力竭,决定屈服。他准备好不断后退,准备好被步步紧逼。他后退了,然后发现,赫莫斯没有迈过来。
这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在他的另一种惯性思维里,如果你后退了,对方却没有跟上,那是因为对方并不想要你让出的东西。对方会转身离开。
但是赫莫斯也没有离开。
他一直以为,生活的本质就是征服与屈从,占有与离弃。但是现在,赫莫斯站在一步之遥外向他证明,并非如此。他们还可以像现在这样,站在可以从容地伸出手的位置里,没有步步紧逼,没有得寸进尺。一直绷紧的一根弦松懈下来。压力被移开之后,他才发现他背负了它多久。
他感到安全,是的,在这个他一直在心底保留有一丝忌惮的存在面前,他头一次感到他如此安全。
应该这样来比喻:他跳下悬崖,接着发现,悬崖并不存在,迷雾之下是柔软的草地。不是每次跳下悬崖都能发现草地。可这是赫莫斯。
因为这可是赫莫斯啊。
*
阿芙拉被噩梦的魔法弹开,摔在地上,痛得抽搐。这个房间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了,地板破碎,墙壁满是裂纹,唯一的床已经塌了。阿芙拉把昏迷的龙和人堆在角落。情况很不好,好几天过去了,他们还是被困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房间。三天前,她注意到窗外惊天动地的响声,街上人们的惊呼,以为噩梦已经完成了它的目的,他们马上就能出来。结果之后,什么也没发生。噩梦没有回来。赫莫斯没有醒过来。海泽拉姆看起来在不断衰弱。
阿芙拉非常害怕,害怕他们最终的结局是被活活困死在这里。她重新站在窗前,继续研究噩梦留下的魔法。她想,她不能这么死去,死状肯定会非常难看。她想,她临死前还得记得解除翠斯塔和她的契约,免得半精灵被她连累得也丢了命。她想,她上封回信因为恼恨翠斯塔推迟了回来的日期,写得很敷衍,如果那就成了她给翠斯塔的最后一封信,那未免太可悲了。
*
第134章 手拉手向前走
“所以,发生了什么?”帕雷萨问。
“你的身体受到了伤害。”赫莫斯回答,“契约启动了。”
“听起来很不妙。”
赫莫斯像在思考什么,没有说话。
“没有提前出去的办法吗?”
“我本来以为等第二放我们出去是最简单的办法,”赫莫斯说,“但是他好像离开得太久了。”
“也许他把你给忘了,”帕雷萨说,“沉迷于复活大哥。他有没有告诉你复活要多久?”
“我不清楚。不过如果他拖得太久,根本躲不过黑渊的搜查,秩序部在大陆各地都有特派员。”
“那就是龙王直接把他杀了,他死前也没告诉乔耶斯他把我们困在这么个鬼地方。”
“……是有出去的办法。”
“怎么出去?”
“一直走,走出去就出去了。但是越到边缘,幻象越恐怖……这就是这个地方把人困住的机制。”
“你之前走到哪儿了?有多可怕?”
“我不知道这个幻境他建了几层……”赫莫斯回忆起那些场景,叹了口气,“专挑你不想面对的东西,把最坏的答案详细告诉你……如果我们两个一起,大概会专门呈现我们不想让对方知道的东西……”
帕雷萨思考了一下。
“呃,是这样,我现在没有什么怕你知道的事,或者说,我唯一害怕的后果是被你杀了,但是既然你……嗯……你有特别害怕我知道的事吗?”
“……我唯一害怕的后果是你非常生气想和我分手。”
“你还做过什么比我已经知道的更糟的事吗?”
“我没有做过……有一些更糟糕的想法……”
“那太好了,我不管你想过什么,我们出发吧。”
赫莫斯看起来犹犹豫豫。
“噩梦的力量很强大,”赫莫斯说,“如果幻象特别糟糕,我没有立刻让它停下来的办法。”
“如果只是一些不好看的东西,而不是亲自上场当主角的话,”帕雷萨回答,“我想我还是可以承受的。”
于是他们出发了。他们在黑暗中走了只有几步,四周的环境就变了。帕雷萨看到一间公寓,一个蓄须的男人坐在书桌边发呆。赫莫斯似乎认识这个人,脸上露出了一丝丝尴尬。他拉着帕雷萨快步前行,但是四周的景物纷毫未变,好像他们在原地踏步。
帕雷萨以为,这人是赫莫斯的某个旧情人。接下来的景象好像印证了他的猜测:赫莫斯走进这间公寓。帕雷萨打量着他们的衣着,感觉和这个时代相去不远。幻象里的赫莫斯和这个男人熟络地打招呼,男人请他坐下来。从他们的肢体互动上看,帕雷萨又觉得这个作家好像和赫莫斯不是情人关系。他们开始聊天,帕雷萨知道了赫莫斯当时在经营一家剧院,而男人是个写剧本的作家,目前经济状况非常不好,如果这次剧本卖不出去他一家人就要流浪街头了。
……帕雷萨突然想起来——
“对不起。”他身边的赫莫斯说。
然后他就听见那个幻象里的作家对幻象里的赫莫斯说,他最近那本写帕雷萨将军的历史剧,他老婆读完草稿评价很差,认为故事太乏味了。
帕雷萨看着赫莫斯,赫莫斯看着天花板。
接着,帕雷萨听到幻象里的赫莫斯建议作家往剧里加点爱情元素。而且这头龙建议的还非常具体:把博德背叛的理由改一下,从理念不合改成因爱生恨。
“你——”帕雷萨刚想说点什么,幻象里的剧作家倒是先开口嘲笑了:“呵呀!同性恋就容易引起观众共鸣了?”
幻象里的赫莫斯回答:“您可以把博德改成女的,女扮男装,为爱从军。”
“神啊,”帕雷萨说,“你的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
“这只是个戏剧……”赫莫斯说,“戏剧都是瞎编的……”
那边的剧作家也吐槽说:“您还真敢编。”
幻象突然变动,帕雷萨怀疑是赫莫斯自己听不下去了,变没了这个幻象。他们现在站在另一个房间,帕雷萨认出这好像是一个老朋友家的会客厅,一个肥胖的老人坐在椅子上。帕雷萨打量着他的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乔耶斯告诉过他,拉德利后来胖成了一个球。
拉德利对面坐着赫莫斯,龙一幅熟悉的游侠打扮,嘴角噙着轻快的微笑。他告诉拉德利,反正帕雷萨已经死了,你怎么写他他都不能从地里爬起来阻止你,既然如此,你干嘛不在你的回忆录里写点真话呢?
接下来帕雷萨见识到了,原来赫莫斯也能和拉德利聊得这么愉快——他们俩愉快地吐槽起帕雷萨·海泽拉姆是个性情多么糟糕,节操多么微少,心思多么无常,平日里就特难伺候,危急关头还会给你后背来一箭的人。
帕雷萨皮笑肉不笑地对赫莫斯说:“原来我死后你为我做过的事还真不少啊。”
“没有没有,”赫莫斯回答,“我根本没做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