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雷萨慢慢抬起头。他看到了赫莫斯的表情——哭泣。眼泪扎进他的心里。有那么多眼泪。眼泪溢满那双金色的眼睛。龙在哭,在沉默着,一声不响地哭,可并不为他自己的眼泪惭愧,不揩去,不遮盖,任由泪水沿着下巴滴落,一颗接着一颗。
不要哭,不许哭,不能哭。帕雷萨立刻就想这样说。训诫的话刻在他的骨髓里。哭是示弱,是把伤口暴露于人,是失态。你自己不能哭。是伪装,是施加压力的手段,是逢场作戏。你不能动容于别人的眼泪。
哭是悲伤的表现。
一股酸涩从心口蔓延开。帕雷萨眨眨眼,他自己的眼泪也掉下来。
死。毁灭。消失。不想死。不想离开。不想失去。逃走。留下。爱。恨。报复。原谅。难能可贵的重逢。难以实现的永诀。受制于人。不受拘束。为什么愿望难以实现?为什么欲望难得满足?为什么实现和满足后,带来的居然不是平静,而是加倍的痛苦?为什么人非得斟酌,非得取舍,非得选择,非得承受?为什么在屈服和毁灭的岔路口必须二选其一而不能两全其美?
因为我们只是卑微的凡人。他的某位老师在模糊不清的回忆里说。因为我们对太多事无能为力。
要么让他们去死,要么让我们去死。他的父亲握着着他的肩膀,让他看完整个行刑的过程——在民众的欢呼声里,那个盗贼首领的内脏洒满整个刑台——
帕雷萨,你想做任人宰割的人,还是做宰割别人的人?
我不想被宰割。
所以,挺起胸膛。他的父亲拍拍他的肩。不必愧疚,不必痛苦,不必庸人自扰。打碎的花瓶就不要再看第二眼,转身离开,去寻找新的。
赫莫斯的脸上浮现出伤疤。龙立刻抬起手,遮住脸,可手背上的伤疤紧接露出来。接着是鳞片的纹理,接着是龙王的咒文。它深深地吸气,却没法将它们压回去。它现在太弱了,弱到连自己都控制不好。噩梦里的幻影在轻声呢喃:你对它的仰慕可以作休了,你对它的爱情可以结束了,你当初遇到的那位强大的半神早就陨落了……而且这都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它恨你,它想报复你,它想折磨你,它对你做过一次,还不够,它还想再来一次,驯服你,强迫你,威逼利诱……你甘心吗?
因此你乐此不疲地虐待它?蓝龙的声音在他想象里发问。
我不想虐待……我只是不想任人宰割……我只是无能为力……
你现在对它所做的一切不是因为你的无能为力——
我并不想……
——你乐意看到它为此痛苦。
它做的一切不能就这样轻轻放过……
——施暴者总觉得自己的暴力情有可原。
第114章 对不起
赫莫斯摔在地上,蜷缩着,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叫:失败了!没戏了!他又要和你提分手了!永别——再见——失去——不可挽回——你就是抓不住他——
我不想失去他!留下来——把他留下来——你有这个权力——
鳞片想要从皮肤下冒出。抛弃这个羸弱的人形。变回原形。你有这个能力,你可以,那你为什么不这样干呢?
龙王留下的咒文开始燃烧,从心口爬出来,爬到头顶,爬到指尖,爬到全身上下。
她的魔力制约他,如同她已在此降临。他的姊妹就站在他面前,他回到那段回忆里,他们进行着此前最后一次交谈。
“你知道用力量换取屈从造成的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吗?”她问。
“创伤,”他回答,“憎恨。”
但是龙王摇摇头。
“伤口可以治愈,仇恨可以平息,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然而——他们会记住,你是危险的,你是可怕的,你对他们来说不再安全。”
那个晚上,喝醉的伯爵抓紧他的衣襟,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认真祈求,对他说: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随您乐意,我允许你对我做任何事,赫莫斯。
“收回去,”赫莫斯低声叨念着,“收回去,收回去,收回去……”
收回去你也取信不了他,何不放手一搏?看看是龙王的法术先将你束缚,还是你先把他吞下去,让他变成你的一部分?
“收回去……”赫莫斯感到头发被泪水粘在脸上,“我希望……”
我希望如果我不能挽回他,那就做毁掉他的那个人。
就是这样。帕雷萨会对他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你不在乎一切要不要结束得好看,你要你的愿望实现。来,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希望……”
说出来,然后做出来。
“我希望我没有做那个梦。我希望他们没有把一个真的你送进来。我希望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梦里的想象,不是真的。我希望我没有让你恨我。我希望我没有辜负你的信赖。”
他看到自己站在梦境凝成的营帐里,提着帕雷萨的领子,把他按在冰凝成的墙壁上。他为什么会被这个把戏骗了呢,他怎么能被这个把戏骗了呢——以为自己没有经历后来的事,以为自己有机会阻止一切。
因为他渴望这个。
接到死讯的震惊,接受结果的悲痛,嗅着仍旧留着他血味的泥土,却仍旧找不到那具尸首,他们连他的尸首都不留给他……然后是憎恨。
憎恨白塔法师。憎恨那些真神。憎恨让他心爱的凡人惨死的整个世界。但是最憎恨的还是帕雷萨本人。
是你先辜负我的,这个念头一直在内心深处烧灼着。沉浸那个梦,不愿意记起后来的悲伤,但却有着后来才诞生的仇恨。是你先辜负我的,我要报复你,我要叫你好看,我要毁掉你那该死的自尊,我要夺走你最看重的一切。
于是就越线了,因为是你先辜负我的。施暴者总觉得自己的暴力情有可原。那个年轻气盛的小龙对着错误的人说出了正确的话。因为你欺骗我,所以我强暴你。因为你戏耍我,所以我囚禁你。因为你不在乎我,所以我折磨你。因为你毁弃了情人间的盟誓,所以我和你同归于尽。觉得情有可原,觉得理应如此,觉得天经地义。我有这个权力,我就有这个权利。
我没有。我错了。对不起。
第115章 石乐志
赫莫斯看到白色,空荡荡的白色,和他自己一样的颜色。他盯着白色,白色包围着他,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有一只手撕开了白色,深蓝色的幻梦跨进他的领域,以精灵的形态。幻梦对他微笑。
“别发呆了,小七,”她说,“动一动你的脑子,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幻梦于是开始变形,变成了人类,一个男人,帕雷萨·海泽拉姆。
“我错了,”他对这个形象说,“对不起。”
帕雷萨向他轻哂。
“别这么傻乎乎地只道歉,”幻梦透过帕雷萨的样子对他说,“解释啊,掩饰啊,找借口啊,给自己找借口还不容易吗?”
“不容易,”他回答,“他不相信借口。他只相信事实,事实是:我囚禁过他,强迫过他,谋杀过他。”
“在梦里做的,梦都是假的,怎么能算数呢?”
“谋杀是真的。”
“对待重伤未愈的病患,怎么能以平常的标准来要求呢?”
“他不接受这一套,”他回答,“他只接受实际的证明——我不会再做。我可以证明让事情发生的能力,我怎么证明让事情不发生的能力?”
“没有办法可以证明让事情不发生的能力,巴尔卡莫尼菲多,”那个形象嗤笑道,“你只能证明你的无能为力。”
他被幻梦抓住尾巴,扔出去。
赫莫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不是黑渊,还是在这里,枕着枕头,盖着被子。他摸摸自己的脸,人形。看看自己的手,没有鳞片或咒文。只是那些伤疤打刺刺暴露在皮肤上。他催动幻术,那些伤疤渐渐消失了。
他爬起来,环顾四周,没有帕雷萨。
他走出卧室,听见厨房处的响动,于是来到厨房。帕雷萨在吃面包片,余光瞥见他,连忙喝了一大口水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说道:
“乖,回去躺着……或者去餐厅坐着,等我一下。我饿了,我要吃点东西。我不会离开你的。”
赫莫斯怀疑自己还呆在梦里。
帕雷萨发现他反应不对,僵硬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