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里子比十三岁的他要高一些。他稍微仰首，就能看到她柔和、轻快的笑颜。
她拿着整理好的信件站直，稍稍伏身，至视线恰好与他齐平的高度，是他感到被尊重、重视、两者平等的位置和距离。
然后，他终于听到了一直期待着的话。
“你「为什么」会觉得，这是丢掉也没关系、充斥着废话的垃圾邮件？”
为什么。
不是指责，口吻也并非不耐烦，已经认定他在无理取闹。
是不掺杂丝毫恶意的问询，是单纯的好奇。
她想要帮助他，和他沟通，让他明白。
“那个一看就知道吧。奇怪，又要我一五一十地说吗？”乱步反问。
由时空错乱导致的，反而比他更年长的知里子，应该知道的。
就像比他年长、无所不能的父母，每次都给他正确答案。
知里子颔首，“对，我知道这封很可能是充斥着废话的邮件。那你刚刚和我说的话，是不是你知道、我也知道，所以毫无意义的废话？”
之所以称之为垃圾邮件，是因为根本不用看内容就知道了，是没有传递意义的邮件。
那知里子知道，他也知道的信息，同样是没有传递意义的，属于毋庸置疑的废话，形同垃圾邮件。他把垃圾邮件丢掉，那他的废话亦然，是要被丢弃的垃圾邮件。
“……唔。”
乱步一瞬理清自己的逻辑漏洞，歪头挤出一声，眨眨眼。
“那你为什么要说呢？”
“既浪费你说的时间，又浪费我听的时间，不是吗？”
“既然你可以说废话，那其他人为什么不可以写废话，这不太公平吧？”
知里子和他说话的语气，与日后和委托人的交谈无异，是十分稀疏平常的。
当然，他现在有更温柔、会宠着他，又对他有小任性的知里子，但对十三年前被骂惯了的少年来说，却是难得一见给他梳理逻辑，希望他明白，给他切实助益的。
“今天天气真好，阳光落下来真暖和，这颗糖真甜啊，”
知里子空出手，从外衣口袋摸出准备搭新干线吃的千纸鹤糖，递过来，“如果我说起，这种绝大部分人都能感受到的客观事实，是废话吧？”
乱步记得那颗糖好甜好甜的，后面很快吃光了的一把糖也甜。
他惦记了好久，等身上的钱攒够了立刻跑去买了一袋，分明是同一个品牌，同一种包装，包装袋上标明的糖分含量比十年后调整过的更高一些，却远不及知里子递过来的甜。
果然是知里子另外给食物施加了特别的魔法吧。
就像福泽谕吉给他解释的「超推理」，知里子拥有让食物变得更美味的异能。
即使是普普通通的红豆粥，红豆加水加糖，知里子做的，也比超高收费的高级料理厅和专业的料理师做得好吃。就和父母做的家常一样，朴素，却温暖。
今天让他用到的，也是知里子说的话。
“真喜欢你这种事情，我要在给你的信里写一百遍——第一遍，是告诉你，你知道了。那从第二遍开始重复的信件，都是已经知道、看了纯粹是浪费时间的内容，可不论收到几遍、都不会厌烦、想重复阅读和珍藏的废话吧？”
说得真对呀！
他昨晚说了一遍，在知里子手上写了第二遍，今早又说了第三遍。
之后再重复第四、第五、第六、甚至第一百遍，也不会腻。
就像他是世界第一名侦探，这也是他得意的事实。
第060章 你假我威
“哇啊啊！这东西响了——”
一阵突兀的哔哔声和惊呼, 是全然陌生的少年音，来自邻近的空屋。
片晌，少年终于毛毛躁躁地接通来电, 压低了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过来。
“呼——”
被吵醒的乱步怒气冲冲，冲隔壁叫得比对方更响亮。
“你太吵啦，吵到我们睡觉了！”
“啊！我，对不起！非常, 非常……”对方连声道歉, 在乱步闷闷的抱怨中，声音即刻低得几不可闻了。
知里子迷迷糊糊的, 轻声问：“侦探社的新人？”
乱步不高兴地眯着眼睛，脸上堆着起床气，“还不是。”
现在还不是，以后会是。
这是名侦探的预言。
“哦。很特别？”
“知里子你请我完成的最后一个要求，然后我就可以拿到「必须满足我的愿望卡」, 要求是找到老虎, 驱逐猛兽——”乱步压过来, 把下颌抵在她心口一动不动, 委屈地嘟起脸颊，狭长的眼睛微微睁开, 泄出新绿的光彩, 还有惺忪的睡意。他哼哧哼哧地用眼神向她诉苦：他的颈肩现在超级不舒服！
果不其然, 落枕了。
“等下给你热敷。”
知里子用极轻的力道按压，寻找乱步觉得最酸痛的部位。
她只用指腹慢慢地, 轻轻地触及，以免乱步像被她砸痛的地鼠，发出嗷嗷叫的音效。
乱步看起来纤细, 整个人压上来其实一点都不轻。
软软的倒是真的，很好抱，软肉更容易留下印迹——知里子这才注意到乱步脖颈上挨近锁骨的位置，有两道极浅的压痕，浅到几乎要消失了，极难认出来。若是脸颊、手臂外侧或者其它位置，可能是长时间压到某种物品的痕迹。知里子用手指描摹形状，这个位置可不太容易压到什么。
“我不要太烫的，知里子。”
乱步回应热敷的话题，又继续讲，“——那个，那个就是「老虎」，异能科判定为害兽的通缉目标，被「组合」联合悬赏70亿的对象。”
知里子接收乱步砸来的信息，不疾不徐地整理：她会在侦探社的宿舍，显然是因为「老虎」。
要找到老虎、驱赶猛兽，由她来想办法，昨日和现在的想法应当毫无二致：
首先要有一个乱步，用不到五秒钟找到老虎在哪；
再有一个坡，坡写的小说是供乱步满足的推理游戏，可作安全的避风港，也可以是对付异能者最好用、有效的牢笼。有坡的小说，捕虎人直面凶兽的危险度将显著降低，直接把凶兽拍进禁止使用异能的小说世界，问题便迎刃而解。
有关组合的关键信息，无疑源自坡。
因此，昨日她丢失的时间线，应该是使用最后一个「交换」，请乱步找老虎，乱步完成并立刻使用愿望卡——她找坡借小说，坡提及70亿的悬赏金——她和乱步搭车过来，在车上靠着乱步睡着了，醒来后因太宰版孟婆汤失忆。
问题是，知里子不解，“70亿？”
70亿日元，换算成美元约6.6千万，不及坡拍卖的见面礼贵……就这，组合需要联合出资悬赏？
在组合排第三位的坡，单是买绿矿石的钱数，能轻轻松松单独悬赏老虎6次。
“美元。”乱步补充。
加上正确的单位，知里子豁然。
这个数字足以颠覆局势，是货真价实的「金苹果」。国内生产总值排在末尾的鸟取县，她记得往年翻看过的一份数据，约161.5亿美元，是这份赏金的2.3倍。70亿日元，不及她历年投资失败的总额。70亿美元，她就远远赶不及了。巨额赏金自然会勾起源源不断的纷争和麻烦。希腊神话中，金苹果正是著名的特洛伊战争爆发的诱因。
一只价值连城的悬赏对象，同时是异能科通缉的害兽，腹背受敌。
现在还不是侦探社的新人，提议让老虎加入侦探社的人——知里子隐隐约约听到了，从楼下传来的，太宰治的哼唧。
“啊，我饿了——”
乱步又毫不客气地朝隔壁喊：“作为吵醒我的歉礼，你给我买早饭吧！我要两份红豆麻薯面包、气球牛奶布丁、江湖前散寿司。寿司要车站前的那家，那家比较好吃，刚刚捏好的最好吃，所以你要快一点喔！”
“……那个……抱歉，我没钱。”
“那你预支一下未来的工资就好啦。”乱步说得理所当然。
“可是，可是我还没找到工作，甚至不知道要怎么找，能不能找到——”猛然被隔壁一打岔，不带停顿超流畅的点单引得他肚子咕咕叫，中岛敦按着憋憋的肚子反应过来，“啊！我的救命恩人说他快死了，要我马上去救他！”
“那不是正好吗？我的早餐更重要啦！”
“……”
中岛敦无言以对。
救人比吃饭重要，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