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左臂,反手兜住伊南的腰,两脚轻轻踢一踢马肚子,右手一扬马匹颈中的绳圈,枣红马“咴咴”的鸣叫一声,立刻扬起四蹄,朝着前往乌鲁克的道路飞奔。
这一声马嘶再次惊动了旅行团,已经睡去的古达几个再次从睡梦中惊醒。犬吠声也再次响起,小黑汪对于主人的决定相当不理解,原地叫了两声,发出委屈的“呜呜”声。
“我的朋友们,请你们务必帮忙照顾小黑!”
远处杜木兹抛下一句。在夜色中远去的,只有一剪朦胧的背影,和那四蹄用力撞击地面的声音。
*
伊南忘记了一件事——这个时代,马鞍还没有出现。骑手们骑马全靠自由发挥。
当杜木兹把她拉上枣红马背的时候,她还没意识到这段旅程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她送回乌鲁克,但是会极不舒服。
杜木兹几乎是凭借他驯马的本能,伏在枣红马的马背上,随着马匹的奔跑而起伏。
但是他现在身后多了一个完全不晓得该怎么骑马的伊南,两个人都相当别扭,坐着极其难受。
伊南确有尝试过伸手轻扶着杜木兹的腰,自己在马背上坐稳,但很快发现这是个不可能的任务。在颠簸之中,伊南觉得随时随地会被抛下去——好在她没啥心理负担,反正也摔不死。
杜木兹却很明显是有心理负担的:他反手将伊南揽得更紧一些,偶尔一回头,冲伊南说:“南,你抱紧我。”
伊南刚巧差点儿被枣红马从马背上给颠下去,她一吓,伸臂就抱紧了杜木兹的腰——果然就真的稳了,掉下去的风险大幅降低。
伊南自我安慰:她也不是怕掉下去,主要是怕摔下马耽误时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杜木兹却也稍稍放心,他的左手也终于不再需要反手扶着伊南,而是有机会拉住绳圈或是马鬃,两人一马,能行进得更稳更快一点。
“南,你如果累了,就想法子抱紧我,尽量休息一下。”
“一旦回到乌鲁克,我就能找机会休息,但是要靠你来主持大局。”
“南,你只管休息。一切有我。”
这时天色已经渐渐转明,天边虽然依旧浓云密布,但是眼前的道路和被迅速甩到身后的村庄房舍都在一点点变得清晰。
伊南是个就算累了也不要紧的体质,这时她却想起:杜木兹这个家伙,好像又被她连累了。
年轻的牧羊人刚刚被她支使去了埃利都,与“老奸巨猾”的主神恩基进行了一场殚精竭虑的谈判,马上赶回她身边——现在她又“毫无人性”地要求杜木兹带她赶回乌鲁克。
“真是难为你了。”伊南靠在杜木兹的背上,双臂紧紧地揽着他的腰,小声地说。
“不为难,只要是你说的,我就能为你做到。”杜木兹沉声说,他的双眼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的道路,口中却像是在立下誓言。
伊南却真得觉出一丝安心:此前她一直在反复思考,斟酌她进入乌鲁克之后的每一步该怎么走,她的脑子里仿佛有一枚车轮在飞速地转动,整个人多少有些烦躁不安。
但是现在,她乘坐着史上最颠簸的“交通工具”,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体会着被温暖环抱的感觉……她竟真的觉得疲累了,渐渐地阖上眼,蜷起身体,将额头贴在牧羊人的脊梁,这样慢慢地睡着了。
*
就连睡梦之中,伊南都还在计算:“金星凌日”发生之后,盖什提的讯息辗转找到驯马人需要大半天,那么算来,驯马人赶到乌鲁克用了两天……
杜木兹飞骑带她回去,同样的路程,打个七折,大概是一天半。
但等到伊南再睁开眼,乌鲁克周边密集的村落已经出现在身边。枣红马依旧没有任何疲累的迹象,在道路上肆意欢驰,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伊南抬头,正好看见杜木兹的侧脸,他的额角全是汗,眼里布满了红丝,疲惫之色令人心疼。但是他却一点停下来休息片刻的意思都没有。
伊南一动,杜木兹感受到了,嘴角就已在微微上扬:“你醒啦。”似乎刚才那一程,是他人生之中最满足的一次骑乘。
“我们先去驯马场。”伊南眼看驯马场已经快到了,连忙提醒杜木兹。
毕竟他们不能就这么冒冒失失地直冲进乌鲁克城里去。
杜木兹对她言听计从,当下轻轻拨了拨枣红马,这家伙显然知道很快就又要有糖吃了,欢然长嘶一声,带着背上两人,跃向寻马场。
枣红马对这驯马场熟门熟路,径直冲了进去。进场的时候一个正在喂马饮水的驯马人惊愕万分地抬起头来,伊南看清了他的脸,知道他就是那个得到了库辛的指示,给自己报信的人。
看起来,杜木兹带着她夤夜赶路,枣红马又是个天赋异禀的长跑健将,他们竟然赶上了早先给伊南报讯的人,双方几乎同时到达。
待到了地方,杜木兹不好意思地在自己的衣袍上使劲儿擦了擦手,才伸出双臂,把身后的伊南放下来,然后自己姿态僵硬地下马。
伊南能感觉得到杜木兹的双手早已被汗水浸湿,年轻的牧人却硬是要将双手擦干才肯触碰伊南的身体。
两人都下马之后,杜木兹牵着枣红马过去,将马儿交给驯马人,请他帮忙喂水喂草料。杜木兹还没忘了从兜里把几枚捂得热乎乎的麦芽糖也交给驯马者,提醒他们别忘了给这马儿最爱的“奖励”。
将一切交待完之后,杜木兹这才走到马圈一旁。年轻人终于有机会坐下休息。
几乎在他坐下的那一瞬间,鼾声就响起来了。
疲累欲死的年轻人,一坐下就睡着了。
伊南望着他睡着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感激。她悄悄转过身,背对驯马场里的其他人,点开了腕表的光屏——
“58:02:17”
别人需要一天半的路程,杜木兹带着她,14个小时就全跑完了。
第46章 公元前5500年
乌鲁克人很快得到了消息, 乌鲁克与埃利都,真的要开战了。
“丢人, 真的太丢人——”
乌鲁克的面包作坊跟前,一个乌鲁克人拍着大腿,口沫横飞地感慨。
“谁能想得到咱们的圣女,竟然跑去埃利都的主神恩基那里偷东西?怎么能有这种事,岂不是让我们所有乌鲁克人都脸上无光?”
连同路人在内,所有人都对这个散布流言的家伙横眉怒视。
面包房的大婶冷着一张脸:“对不住,但凡在我面前诋毁圣女的,就别在我这儿买面包!”
“敢情埃利都人说什么, 你就信什么呀?”
一句话, 把先前那个家伙怼得哑口无言,涨红了脸憋了半天,之后认怂:“……这, 这也不是我说的呀!是那个驯马的家伙传的。”
他指着懒散地蹲在街道一侧的驯马人:“他刚从埃利都回来,这话是他说的。”
所有的视线全都聚拢在驯马人身上,有质疑, 也有疑惑。
驯马人双手齐摇, 赶紧澄清:“这是埃利都人自己说的。现在幼发拉底河上全是埃利都来的筏子, 说是要找咱们乌鲁克人讨个说法,把东西都讨还去。”
面包大婶异常愤怒,手里的擀面杖朝面前的木案上狠狠一摔:“不信不信我就是不信, 你——说说看,咱们圣女拿了他们什么东西?拿了他们家小麦还是他们家的面包啊?”
“就是,乌鲁克这么多出产, 咱们的圣女有什么必要去拿别人家的东西?”
一群人附和, 谁也不肯信驯马人传的话。
驯马人只得解释:“他们说, 圣女从恩基那里取走的,是一种,关乎文明的宝物,就是……很难懂的,你们也知道,文明么……就是巫成天神叨叨不让咱们弄明白的东西。”
面包大婶顿时一拍双手:“原来圣女这么可怜?咱们乌鲁克的巫捂着不让人知道,她还得去埃利都‘偷’?”
这个“偷”字一出口,面包房大婶顿时“呸呸呸”几声,摇着头说:“不会的,一定不会的……这一定是误会。”
她马上转头向驯马人,咄咄逼人地问:“你把话给说明白,咱们圣女从恩基那里到底拿了什么!”
驯马人被问住了,伸手挠着后脑:“那东西叫什么来着?”
他的眼光在面包房货架上摆出来的货物上扫来扫去,突然看见了一罐蜂蜜,随之露出了“就是它了”的表情,回答道:“好像叫做——‘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