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达遇上这种时刻似乎特别来劲,他光靠心算已经不够了,伸手就在地面上划着苏美尔的数字符号,作为辅助。
“两千……两千四百零一……”
“每一枚鱼卵,能孵出七条小小鱼——”
“那么我总共给我的孙子孙女们送了多少鸬鹚、大鱼、小鱼、鱼卵和小小鱼,总数是多少呀?”婆婆脸上一片苦恼。伊南看见她手中的树枝划动,在沙盘中划下了五个代表“七”的苏美尔数字。
看起来,埃利都的数学与乌鲁克的同源,但是两个城市各自发展下来,乌鲁克的祭司在计算能力上,可能要胜过埃利都一筹。
老婆婆给旅行团出的这一道题,先别管题干有点荒谬——毕竟大鱼吃掉的小鱼就不能再产卵,一枚小鱼的鱼卵也没可能那么精准地只孵出七条小小鱼来——单就这道题目,这就是一个首项为7,公比为7的等比数列求和的问题。
老婆婆把问题问出来以后,古代紧紧抿着嘴,飞快地算。
“一万六千八百零七条小小鱼,把这些全部都加在一起,是……”
“一万九千六百零七!”古达报出这个数字之后,兴奋地脸色发红,可见他对自己的计算能力非常满意。
老婆婆眼里一亮,随即又一黯。
她的沙盘里,依旧是那五个数字。
“我算给您看吧!”古达大约难得遇到一件自己非常擅长的事,当下非常热心地对那位婆婆说。
他话都说出口了,才想起自己所有运算的能力都出自乌鲁克,按理说他不经允许不应该轻易把这些运算的方法传授出去。
古达这才惊慌失措地回头看伊南,却见伊南笑得有如一朵娇花,带着鼓励的目光冲古达点了点头。
这个中等祭司总算松了一口气,转脸看向老婆婆的沙盘,从对方手里接过了树枝,当真认认真真在沙子上演算起来。
伊南与杜木兹对视一眼,两人都意识到了什么。
古达演算的方式很特别,他在老婆婆的沙盘里划出了五个不同长度的长方形,分别代表鸬鹚、大鱼、小鱼、鱼卵和小小鱼。
在沙盘里,这五个矩形依次伸长,形成了一条阶梯。古达就在每个矩形里写上数字,代表数列中的每一个数值,加总之后就是老婆婆给她的孙子孙女们馈赠的总数了。
古达演算得很快,刚刚把大鱼能吃的小鱼都算出来的时候,老婆婆已经有点儿吃不消了,伸手拦住了古达,要他再讲得仔细一点。
“可是,婆婆,我们需要去见主神恩基。我现在没办法留下来教您呀?”
老婆婆看起来却很倔强,伸出枯瘦如柴的手,一把扣住了古达的手腕:“我的孙子、孙女,还等着他们的鸬鹚、大鱼和小鱼……”
她的手劲很大,但是语气很软和:“远道而来的年轻人啊,请你为我这老婆子解惑吧!”
“可是……这些计算会越来越复杂,我将这些全都讲清楚,到太阳落山恐怕都未必能够。”古达深知,要教一个基础薄弱的人掌握这些计算是一件多么花时间的事。
老婆婆一点儿也没有放开古达的意思:“可是,我老婆子,有四个孙女,三个孙子——各个都很聪明,总有一个能从你这里听明白的吧?”
古达求援似的抬头看着伊南和杜木兹,用不大肯定的语气问:“南小姐,要不……你们二位先出发,我先留在这里,把这些都教会了之后就来赶上你们好吗?”
伊南看看古达,这个中等祭司脸上除了进退两难之外,还有点跃跃欲试的表情。
以伊南对古达的了解,这个中等祭司最拿手的应当就是算术,在这个领域他比团队里的别人都略强,也只有这个领域能够让他获得足够的满足感。
伊南还没开口说话,就看见老婆婆伸手向左边一条路指了指。
“古达,你自己小心。”伊南果断地答应,“等到你把能够教的都教了,再来赶上我们也不迟。”
古达闻言,顿时是一脸喜色。
伊南说的,“把能够教的都教了”,自然是指除了眼前的鸬鹚问题解决了之后,对老婆婆和她的家人还能有其他的指导。伊南在这些方面从不小气,古达心领神会,确定自己能够大展所长,受到别人的尊敬与夸赞,哪里还能不高兴?
古达在这里留下,想必吃喝有人照料,住宿不必费神,伊南还比较放心。
谁知她和杜木兹刚要上路,那位老婆婆突然发话:“马儿也留下吧!”
伊南:原来您也知道这是马。
她从未在埃利都见过马或驴一类的驼畜,但现在听这婆婆一说,倒觉得对方所知也不少,不可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妇人。
她与杜木兹对视一眼,两人都点了点头。
老婆婆这么说一定有用意,也许前面的道路不适合马儿前行。
于是杜木兹讲他身上的一个背囊解下来,递给古达。他自己则轻轻拍拍马背,凑在马耳朵边说了好长一阵话,像是在与枣红马告别。
末了杜木兹也没忘了叮嘱古达好好照料枣红马。
古达一脸为难:“我不敢啊!”枣红马可是连寻常驯马人都驾驭不了的烈马。
杜木兹马上笑了:“你看看你那背囊里有什么?”
古达一瞅:“麦芽糖?”
有了这馋嘴马儿最喜欢的零食,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古达顿时眉开眼笑,抱着背囊不撒手,说:“南小姐,杜木兹,你们二位放心吧,我一定好好照顾这小家伙。”
枣红马似乎也明白了主人对自己的安排,在杜木兹讲它脖子上那道绳圈交给古达的时候,没有任何强烈反对的表示,只是摇了摇尾巴,看起来觉得有点儿无聊。
但当古达伸手入背囊,取出一枚麦芽糖之后,枣红马立即表现出一副极其亲热的态度,“哧溜”一口吃了糖之后,挨着受宠若惊的古达蹭蹭脖子。
就这样,原本有五个人,三只动物的旅行团,现在继续出发向前的,就只剩伊南和杜木兹两个,外加一只牧羊犬。
“你有把握能见到恩基了吗?”这时杜木兹与伊南对话再无顾忌。
“我一进埃利都的渔村,就觉得我有机会见到恩基。”伊南诚实地回答,“刚才见到那个婆婆,把握就更大了。”
旅行团一路行来,在埃利都人的村落住宿,与他们交易,帮助他们,也得到他们的帮助——伊南一直都觉得暗中有人在观察他们。
这种感觉在刚才变得更明显了:专门负责为人指路的老婆婆,又怎么会当街困扰财产分配问题?很显然这就是在考验旅行团的能力究竟如何,以及旅行团愿不愿意将这种能力与其他人共享。
如果他们没有给出合适的答案,很可能两条岔路中的任何一条,都会让他们只能无功而返,回到原点。
也正是因为这个,当老婆婆特地提醒伊南,要他们把马留下的时候,伊南果断答应了。她意识到:前面的道路,应该不再适合马儿行走了。
如果她猜的不错,通往恩基神庙去的道路,应该是水路,很远的水路——
果然,不久之后,伊南和杜木兹走到了路的尽头,面对茫茫的一片水面。
两人同时赞叹一声:看来今天走的这一程,已经从海边的盐田,兜回了幼发拉底河畔——眼前是大河的入海口,两种不同颜色的水流在此相遇、汇聚。
在幼发拉底河的淡水这一侧,宽广的河口中出现了一个岛屿。远看去,这座河中岛屿上有不少房舍。这些房舍和伊南他们早先在渔村见过的一模一样,以木桩为基,钉在水面下的实地之中。房舍的基础就建在这些牢固的木桩上。
整座岛屿自成一体,岛上的房舍虽然不高大,但是能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
它与伊南娜神庙非常不同——伊南娜神庙历经千百年,越建越高,坐落在乌鲁克的天际线上,成为乌鲁克居民心中的圣地。
可是这座岛屿,坐落在幼发拉底河与波斯湾的淡水和海水的交界处,似乎呼应着主人的身份——恩基,苏美尔人传说中的水神,同时掌管着淡水与海水的神明。
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建立属于恩基的圣殿,而这座岛本身,就是恩基的神庙。
伊南和杜木兹,再加上小黑,站在岸边,眺望远处的小岛,却发现他们好像没有上岛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