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登记每天进库和出库的麦子数量,再与现有库存进行对比——这是一种非常完备的库存记录方式,不仅能够为所有的入库和出库都留下证据,相互核对更能避免出现差错。
而且这种方式,直接让库辛每天的工作量翻倍。伊南几乎可以想见库辛每天起早贪黑,却并不只是为了满足祭司们的要求。
库辛的动力来自他的内心。
这是信仰带给他的力量。
库辛揉了半天腰,总算觉得好些了,点头向古达和伊南他们致谢:“谢谢大人,谢谢你们……只是可惜,这泥板……”
躺在地上的泥板碎了个四分五裂,还被低阶祭司踩了一脚,上面的记号都被那一脚直接踩扁,没了。
库辛垂着眼帘,将那几块泥板慢慢从地面上捡拾起来。“我还记得一些,待会儿我再抄一遍。”
伊南抿着嘴,看她身边的那些年轻人们都异常关心地望着库辛,似乎对他的执着与坚持都十分钦佩。
于是伊南发话:“你们觉得,有什么法子,能帮到库辛,让他的泥板不再那么易碎,上面的记录又能妥善地保存下来呢?”
年轻人们顿时七嘴八舌地商量:“让我看看!”
“哟,用来做这泥板的,不就是粘土吗?”
“我记得我家以前烧陶杯,刚刚把陶坯搓出来的时候就这样,软软的,一碰到地上就碎了。”
“那就烧一烧?把它烧成陶板?”
“可是陶板还是脆的呀,砸到地上也会碎!你家陶杯砸了不碎吗?”
“你砸我家陶杯做什么……”
这些年轻人越吵越离谱,伊南只管在一旁倾听。
她知道这群年轻人已经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能让泥板上的记录妥善地保存下来,甚至历经数百上千年,这些记录照样存在。
先反应过来的是杜木兹。年轻的牧人开心地说:“烧成陶板是个好主意,库辛可以等他的记录都做完之后,该修改的都改了,再送去窑炉一烧,这泥板就谁也不会更改了。而且以后的人要找记录看,也能找得到。”
“对!”古达用力地一拍大腿,一张脸兴奋得发红,突然说:“各位,我要失陪一下。你们待会儿就从这里出去,原路返回就行。我……我真要失陪一下。”
说完这个中等祭司就一提袍角,匆匆离开。
伊南看他兴奋难耐的样子,自然知道他回去会向高阶祭司们报告什么。
烧制泥板,保存会计记录,这的确是个绝妙的办法。
当然更绝的是,这个法子,并不是她伊南“指点”告诉世人的,而是眼前的这群年轻人们,自己琢磨出来的。
第31章 公元前5500年
旅行团并没有像古达嘱咐的那样, 马上离开神庙的仓库。
一群年轻人帮着受了点儿轻伤的库辛打扫仓库去了。而伊南则打了点儿清水来,帮库辛将手臂上擦伤的创口都清洗了一遍。
她故意说话, 引库辛分心,不让他去想那些痛苦的伤口。
“库辛,你是哪里人,多大的时候到乌鲁克来的……还记得家乡和父母吗?”
库辛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
“……我也不记得了啊。”
伊南并不灰心,细心地问了问,才发现库辛并不像是古达所说的那样,是从乌鲁克势力范围之内的村庄“敬献”给神庙的劳力。他说自己是年幼时被神庙收养的孤儿。
“关于你的家乡,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伊南问。
库辛摇摇头,沉默了半晌, 终于举起了自己一直攥着的那枚芦苇, 说:“这个……大河, 河边打鱼的人, 水鸟……我有时深夜做梦, 能梦见这些。”
伊南也觉得有点儿气馁, 这附近就有两条大河, 幼发拉底河浩浩荡荡, 延伸入海。河畔哪里都长着芦苇,哪里都可能是库辛的家乡——这信息,没啥用啊。
伊南又问:“如果你离开乌鲁克, 带你去幼发拉底河畔走一走, 你能认出自己的家乡吗?”
库辛摇摇头, 过了片刻又突然点点头。最后他说:“可是库辛……从来没走出过乌鲁克。”
伊南一问, 才晓得库辛从年幼时起, 就跟着之前的见习祭司在这里工作, 基本上没有离开过伊南娜神庙的范围。
带所有人回到旅店的路上, 伊南一直在默默思索。等到了地方,她偷偷去找杜木兹,小声问:
“杜,你向我提过一回你的姐姐。你还记得她是怎么走失的吗?”
杜木兹大吃一惊,反问伊南:“你是怎么想到这事的?莫非……库辛他说了什么。”
伊南摇摇头。杜木兹稍微收敛了他的惊讶,一点点地回想:“我不大记得了,那时候我还太小——”
“我姐姐走失的那天,我只记得阿爸去请了村里所有的人帮忙,大家直到夜里了,都打着火把在村庄四周寻找。”
“阿妈陪着我,到后半夜了,我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阿爸突然回来,告诉阿妈说姐姐丢了……他说,他说就当是敬献给女神了,从此女神会庇佑她的。”
杜木兹突然转过头,紧盯着伊南,一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南,你是不是从库辛那里问到了什么?”
伊南摇摇头:“没有实据。”
杜木兹却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天那,我记得,我记得,姐姐走失的前两天,村里来过乌鲁克的祭司……我看过他们身上蓝色的袍子,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姐姐一道在村里玩……”
“南,你是说,我的姐姐,可能会在乌鲁克,可能是见习祭司中的一员……像库辛一样?”
杜木兹握住伊南的手腕,越握越紧,突然意识到这希望其实很渺茫。他马上松手,像是泄了气一样整个人软了下来。
“我只是盼着你,知道这个可能依旧存在。”伊南小心地安慰。
她想过关于“见习祭司”的来源问题。乌鲁克势力范围内有那么多村子,多数村子都十分虔诚,就算贫穷,也不会耽搁了给伊南娜的献祭。
而乌鲁克发展到今天的规模,非常需要劳动力。他们从各地“招募”的观礼嘉宾,会有一部分像古达那样,留在乌鲁克做祭司,但是这些人一般都养尊处优,让他们干苦活脏活累活,估计都是不肯的。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小教起,把他们培养成为勤劳肯干忠诚的劳动力。
这样看来,像库辛这样的“见习祭司”,很可能是神庙从各地收养而来的孤儿,甚至是是“走失”的儿童,至于到底内情如何,已经不足为外人道了。
如果幸运,杜木兹的姐姐也许就活到了今天,也许能和杜木兹再次相见。但是对一个家庭的深刻伤害已经造成,无可挽回。
乌鲁克的所谓“祭司”制度,急需改一改了——祭司们明明拥有类似“学校”的机构,却没有真正行驶“教育”之责;明明有等级和职务分工,却毫无公平可言……更加不用提,那些见不得光的行径。
伊南眼看着双手捂脸,身体微微颤抖的杜木兹,心中怜悯,伸出手,轻轻地按着杜木兹的肩膀。
谁知这个年轻的牧羊人突然凑上来,跪在伊南面前,将脸孔伏在伊南的膝盖上,呜呜痛哭,一时难以止歇。
伊南只能伸出手,轻轻抚着杜木兹那一头柔软微卷的棕色头发,以示安慰:
哭吧,尽情地哭吧。
年轻人,将你的悲伤尽情宣泄——
而明天,我们还有希望。
*
隔天古达再来找伊南的时候,旅店老板告诉他:整个旅行团都出去了。
古达一路打听,最后在库辛管理的小麦库房外面找到了伊南和她的人。
“你们这是……”古达惊讶不已。
“没啥,就是昨天来麻烦了库辛,今天来帮帮忙。”年轻人们都笑眯眯的说。
古达信了,觉得还挺高兴:这样,至少在新年庆典之前,神庙的库房这里能多几个送上门来的劳动力。
“我昨天忘了问您,我那枚信物……是不是可以还给我?”古达颇不好意思地问。他昨天太兴奋,直接冲出去向高阶祭司报告去了,在为自己多添一份“功绩”的同时,直接忘了这茬儿。
伊南问:“您完成了我拜托您的事了吗?”
古达:“我完成……”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从大家“不打不相识”那次开始,伊南可从没说过,只拜托他一件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