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路人”好歹向希律透露了当地维系“公正”的原则,而且透露了一个名字:格里戈。
当晚,希律去当地保存所有契约泥板的档案仓库,待了一晚。第二天他带着眼里的红丝和“答案”回到了汉谟拉比身边。
“格里戈家族。”希律这样回答。
“在过去的三十年内,这座城市内大约七成的田地和房产转让都是转给这个格里戈家族的。另外有五成的奴隶交易都是将奴隶卖给格里戈家。”
“如果这库塔城中真的一直按照公平的原则进行交易,是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的。”希律得出结论。
在极短的时间内,库塔城的财富飞速地向这个名叫“格里戈家族”集中。以至于当汉谟拉比王来到这座城,这个家族竟然有意想要混淆视听,蒙上汉谟拉比的眼,堵上汉谟拉比的耳。
伊南瞅瞅汉谟拉比,见到汉谟拉比正托腮沉思。
于是伊南笑着说:“管它什么格里戈、锅里锅,只要库塔城能够按时向王缴纳税赋,不就好了?”
希律瞥了伊南一眼,没说话。这是全然看透了她激将的用心。
汉谟拉比却摇头:“不,不行,绝不能这样。王的土地上,不能出现由同一个家族垄断一整座城市的大量财富。”
“希律,去,去找出格里戈家族与河神之间的秘密。不惜一切代价。”
“是!”希律向汉谟拉比行礼,转身离开。他临走之前看了伊南一眼,眼神里隐隐有兴奋之色。
汉谟拉比则叹了一口气,回头看伊南:“你这个小家伙,是不是拥有一百个心眼?……这样你终于满意了吧?”
不止是希律,汉谟拉比也看破了伊南的意图。
不过让汉谟拉比王下定决心的,却是他身为巴比伦国王的考量。
“王如果纵容格里戈家族就此坐大,那么库塔城就不再是巴比伦王国的库塔城,它成了格里戈家族的库塔城。”
“不过,你说的确实是对的。”汉谟拉比叹息道,“以往王巡视的时候从来不留心这个。没有人拦住王的车辇当街喊冤,王就觉得这一路行来很舒心了。”
“现在看来,王远远没有做到让‘公正’遍布巴比伦王国的每个角落。”
伊南在心里小声地提醒:是的,您需要法律、需要法典、需要法官……
汉谟拉比却伸手捏了捏眉头:“可是王的身边就只有希律一个人啊!实在是舍不得把他留在库塔。”
伊南:……?汉谟拉比要把希律留在库塔,在这里主持正义?这是不是大材小用了?
只听汉谟拉比“嗤”地一笑:“怎么样,舍不得了?”
老国王随即咳嗽几声,扬起脸,相当开心地欣赏伊南脸上泛起的红晕。
事实证明,要控制一座遵守“河神审判”原则的城市,只需要一个特别擅长游泳的祖先。
库塔的格里戈家族就是这样,三十年前,格里戈家族的祖辈出了一位游泳健将老格里戈,水性精熟,在水流湍急的底格里斯河里,可以在水上游一天一夜,不会沉底儿。
正巧格里戈族中的一位兄长遇上了产权纠纷,遭遇了“河神审判”。于是这位兄长就求到老格里戈头上,有他帮忙,安然过关。
于是,格里戈家族的人发现:原来神明是可以被欺骗的,只要游泳技术好,河神就不能耐我何。这一家子就动起了歪脑筋,以后但凡遇上“河神审判”,就让老格里戈出场。
在三十年内,这一家子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审判,有夺产的,有打死打伤对手的,有强夺奴隶的……但凡出面指证状告格里戈家的,最后却都败下阵来。
老格里戈临死前曾留下遗言,要子孙后代都精习水性。他们家的孩子,自打一出娘胎,就会被扔进大水桶里接触水,学习水性。
就这样,格里戈家成为库塔城的一霸,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库塔人要么依附于格里戈家族,要么搬迁到巴比伦王国别处去。库塔城,俨然成了一个小小的国中国,格里戈家,仿佛才是真正的王。
这些事实,让希律在一天一夜之间,完全查清。
待到汉谟拉比抵达这座城市的第三天,上午,希律让王宫卫士们请来格里戈家族的几个首脑,以及库塔全城的百姓,所有人聚在河边,等待希律开口。
“各位,我们今天需要进行的,依旧是一场‘河神审判’。”
希律大声宣布。
他说这话的时候,老国王汉谟拉比和他的旅伴伊丝塔小姐就坐在附近观礼,两人都是神色不变。这给了希律极大的信心。
“‘河神审判’的内容,总共有七十三件夺产案,四十六件伤人案,以及十九件强占他□□室、强娶他人女儿为妻的案件。”
这正是三十年来,格里戈家被“河神审判”的全部内容。
被王的卫士带到底格里斯河边来的格里戈家族,听到这些并不惧怕。他们是从小经过底格里斯河水锤炼的游泳好手,哪怕让他们在河神面前“审判”一百次一千次,他们也不会惧怕。
“既然河神如此垂青你们,那么,绑缚上你们的手脚,再让你们去见底格里斯河神,应该也是没问题的吧?”
在开始“河神审判”之前,希律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
第96章 公元前1756年
库塔城“河神审判”的历史, 就在最后这样一场“河神审判”之后终结。
最终,格里戈家族里十五名多次犯罪且罪大恶极的男性成员,被绑住手脚, 扔进了底格里斯河。
希律站在河边,面带疑惑, 问:“你们不是说河神每次都青睐他们,从来都是会放他们回来的吗?”
他扭头转向格里戈家的其余男丁:“要不要, 你们谁再跑一趟, 找底格里斯河的河神问问, 看看是怎么回事?”
格里戈家这边只剩年轻人了, 一个个像筛糠似的瑟瑟发抖,趴在地上, 说出了真相。
“礼官大人, 这真的不是……河神青睐我们的家族,这实在是……我们自幼就被逼着学游水。您只要不绑着我们的手脚,但凡把我们扔进河里,都是……能回来的呀!”
希律兀自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偏过头认真地问:“你们真的……没见过河神?”
“哪有什么河神啊?”剩下的小格里戈们怕得瑟瑟发抖, 哪儿敢不说实话, “是祖辈们说的, 自称是河神眷顾之人,想做什么都可以,反正旁人指控我们也都能逃脱……”
“这群骗子……”
事实上,这库塔城里, 格里戈家族真正的仇家已经不多, 剩下的多半是依附格里戈家的墙头草。但现在见到希律这样威风凛凛的王室礼官前来清算这个“游泳世家”, 自然而然向希律这边倒过来。
而关于格里戈家族的那些“秘闻”, 有不少也是这些“墙头草”们泄露出来,才让希律在最短的时间里敲定了针对这个家族的最后方法。
伊南就站在汉谟拉比身边冷眼看着。
她似乎也慢慢地意识到,现在这个希律,和她刚刚认得时候的希律,多少有些变化——眼前这个更冷静,更有手段,也更狠。
希律越来越像一个能够看穿世情真相,不带任何情感,心中只有正义的执法者了。
但这样的希律,好像和伊南所期待的,还是有些差别。
这时,希律面对格里戈家剩下的男丁,沉吟着说:“既然你们没法儿找来河神,那么就证明,这世上没有什么所谓的‘河神审判’,对不对?”
年轻的格里戈们一起疯狂点头——他们和老一辈不同,他们的手上没有沾过那么多罪恶。他们现在只巴不得眼前这官员宣布“没有河神”。
“那么,我,王室礼官希律,按照汉谟拉比王曾经做出的判例,判决你们这个家族所涉及的财产归属和应受的刑罚,你们服还是不服?”
“服,服——”
不服马上就要去见河神,这谁敢不服?
“事实上,所有身涉命案,应当偿命的家族成员,要么幸运地老死,要么刚刚已经去见河神去了。你们身上,担的都是财产责任。”
“我判决你们把强占来的财产,退还给所有的苦主,即便他们已经搬离了库塔——当然,在巴比伦王国内的人口迁移,官员们都会有记录。他们会帮助你们偿还……”
希律看见几个年轻人交换眼神,顿时再次提高声音:“你们愿是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