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程抿着嘴摇了摇头,“不知。”
京畿皇城司早已暗中把此处围了起来,杨程自半个时辰前就守在楼梯口,那人却悄无声息地就这么进来了,没让他们察觉到分毫。
闻灼挑眉,“他在哪儿?”
“二楼尽头的房间。”
房门半掩着,闻灼并未直接进去,而是站在房门前朗声道:“既是请我来此一见,怎么也该把这门敞开着吧。”
里面的人笑了几声,很给面子地走过来,半掩的门被推着折向两边,大大地敞开来。那人抬手,做了一个请进的动作。
“有劳。”闻灼一边往里走,一边打量着他。瘦高个儿,藏蓝的窄袖衣袍,扎着简单的灰色腰带,头上用来束发的同样是一条灰布发带,身上没有任何配饰,或许是装束太过普通,称得那张肤色稍暗的脸也无甚特别,模样看上去完全是个而立之年的普通男子。
两人相对而坐。
“这儿的枳花茶不错,请尝一尝。”他说着,倒了一杯递到闻灼面前。
“看来阁下对此地很是熟悉,难怪能另辟蹊径地进来而不被旁人发觉。”
“这儿本就是我的地方,也确实有暗道。”男人坦白道,“要隐匿行踪不让皇城司找到,不是件容易的事。”
闻灼抿了一口,微皱着眉道:“冷茶水太苦了。”
他笑了笑,把自己杯中剩下的茶水饮尽,“苦后回甘才是它的妙处。”
闻灼对品茶不在行,也无意与他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多做纠缠,便直截了当地发问:“阁下为何邀我来此?”
“因为你是与左尹有交情的人,既然他都愿意与你打交道,那么我见一见你,也应该不会有坏处。”男人拱手礼道,“我姓于,于夙。”
这名字并不曾听过。闻灼还礼,“阁下认识左尹?”
“算不得认识,我知道他,他却未必知道我。三年前,主家听说西南有一极富野心才谋之人,想将其招纳到麾下做幕僚,费了好些功夫才打听到他的姓名和踪迹,主家亲写了书信传递过去,左尹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任这边如何威逼利诱,也不作回应,更不曾现身。主家遍寻他不着,只得作罢。我暗中留意着他的动向,在月前对夔州城剿匪之事略有所知,想来他是已投靠了朝廷。”于夙带着点疑惑不解的神情接着说道,“传闻左尹天生反骨,乖戾诡谲,行的也多是作乱之事,却不知为何会对主家如此反感排斥。”《$TITLE》作者:$AUTHOR
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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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闻灼并未回答,但隐约能猜到其中缘由。于夙与摄政王残党势力有所关联,那么他口中所称的“主家”或许就是摄政王残党,要知道乌犀先生便是当年先帝起兵靖难、击败摄政王后成功登位的推手和助力,左尹那样崇敬乌犀先生,又怎么可能去给先生曾经的手下败将做幕僚。
于夙察觉到他探究的眼神,却是坦然直接地道:“我所说的主家,就是前摄政王遗留下来的后人,在朝廷多年的剪除清理之下,主家把持着的余党势力削弱了很多,但依靠手中掌握的大小官员的把柄、隐秘的盐铁金银矿山,仍能自得地隐在暗处,甚至把手伸向了江湖势力,有如被斩断枝干的粗木,虬结错杂的根系盘踞地底,对重振旗鼓、改天换日仍怀有期望。”
“那阁下在其中是什么角色,与我当面谈这些又是作何打算呢?”
“我,可以说是半个余党成员吧。我的岳丈原是应侯家的公子,摄政王夺权干政初时,应侯孟祁,也就是我岳丈的父亲,为保住孟家人的平安荣华,逢迎依附于摄政王,几年后摄政王兵败被杀,孟家随其后人逃匿,应侯于逃匿途中染了恶疾,不得医治而亡。摄政王后人把追随的余党聚集起来,接手并把持了余党内各家绝大部份财富,孟家余下的就只有一座隐秘的盐池。所幸岳丈大人经营有方,起初冒着极大的风险贩运私盐,渐渐地别的正经生意做起来,便关停了盐池。五年前,我这个落榜的失意秀才在回乡途中不慎落水,偶然得孟家搭救,岳丈将他唯一的女儿嫁予了我,让我学着经营孟家生意。彼时起,我知晓了主家的存在,主家一直如吸血虫般从孟家榨取钱财。近年主家暗中动作不断,又要发展江湖势力,竟用我岳丈和妻子的安危相胁,迫使我重开盐池,以供其从中渔利。孟家受主家掌控压榨这么多年,又本无谋权篡位的执念,只希望保住自己的安稳日子,早已与其离心,而余党内部与我孟家相同境遇的不在少数……”
“我等身为附逆罪臣的后人,自知执迷下去只会自寻死路,唯愿能够襄助朝廷,将野心不改的余孽势力彻底剿除,以求将功赎罪。我安排人租船到滁州运送私盐、暴露周蠡与浮罗山庄,便是要断了自己的后路,此时我孟家除弃暗投明之外,已再无别的路可走。”
难怪这些复杂诡谲的事会如此凑巧地串联在一起,皇城司后续的追查又能如此迅速且顺利,原来全都是于夙早就设计好的。
闻灼默了片刻,才道:“于兄既已下定决心,何不直接通过皇城司向陛下禀明,陛下宽仁,必不会为难你们。”
“今上是明君,这是我做此决定的底气,但仍希望能得闻公子你的引见与承诺,我和家人才能彻底安心。”于夙站起身,拱手道,“闻公子已给左尹指了一条明路,此番也请帮一帮我等。”
闻灼有些无奈地回应,“左尹的路是他自己选的,各取所需而已,我并没有帮到他什么。于兄所要的引见,我今日来此与你见面后,平安无事地离开,将此间事宜如实告知陛下,就是最好的引见了。至于承诺,兹事体大,就算我对于兄应许了什么保证,也未必能作数。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定,于兄若当真能襄助朝廷,将摄政王余孽势力连根拔起,这份功劳自然足以庇佑你和孟家。”
这话里的意思,便是朝廷的确打算接受他们投诚。于夙暗暗松了口气,神情放松下来,“多谢。闻公子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闻灼摆摆手,“之后的事,我更不该掺和进去,于兄直接向京畿皇城司说明就是了。”
于夙颔首。
闻灼向他告辞,顺着楼梯下来。乌瓦居门边摆着一溜儿瑞香盆栽,四瓣的纯白花朵堆成簇,散着馥郁的香气。
“明日让人跑一趟花市,买些时候正好的瑞香和晚香玉,送去那处宅子。”闻灼一边跨上马车,一边侧头对杨程嘱咐着,“还有能驱蚊虫的花草,唔,不要石楠花,那气味太冲了。”
待那数十盆葱茏的花木送来,他便让人把屋前靠墙边的两行石砖撬开,闻灼用锹铲在翻出的空地上松土,将花木妥帖地栽进去。布置好花地,他又请了一班泥水匠来修整院前的水池,泥水匠老板殷勤地询问是否要在里面养鱼,介绍说自己的侄子正是做活鱼生意的,什么品类的鱼都能寻来,价钱好商量。闻灼笑着道谢,只说这池子并非用来养鱼,修建好了放些睡莲进去就好。
这么忙活着布置宅院,又过了三日。
城门口,闻灼翘首等了好半天,才终于看见自家熟悉的马车驶进来。他凑到窗边,语调轻快地向父母亲问好。
虞岚拉开帘布,伸手用帕子擦去他额上的汗珠,“这大中午的正是闷热,在家等着就好了,何必多跑这一趟。”
闻灼眨了眨眼,“我惦记着母亲,自个儿在家待不住。”
“倒在我面前卖起乖了,”虞岚笑着在他额心点了两下,嗔道,“行啦,我们乘车得绕远路才能回府,你就同阿恪先走吧。”
闻灼点头,又看向牵着马跟在车后的严恪,朗声唤他:“严大哥,咱们走吧。”
“好。”严恪把缰绳交到一个随侍手里,快步走过去。
两人并着肩,沿着长街短巷,走的是距离最近的路线,便更早些回到了相府,坐在花厅歇着,等待他们回来。
闻灼不时地侧眼看他,忽而问道:“那封信,收到了么?”
严恪喝水的动作一顿,“嗯,我看了,画得很好。”
他说画得好,既是指闻灼在信封上勾勒出的用做区分的那个横刀图案,也是指里面信笺上的内容,上面画的是那日在滁州巷口与郑老先生下棋时的景象,茂密的榕树枝叶,抱臂站在一旁的那人挺拔修长的身形,都与郑老先生所赠的那幅画一样,只是捏着棋子坐着的人却并非皱眉盯着棋盘,而是弯唇带笑地正与站着的那人对视,边上题有一行字,“初六,酉时方归家,甚困,亦甚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