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局刚下了大半,赵洵捏着棋子在书桌上敲了敲,思索片刻又将它抛回棋碗里,摇头道:“不下了,就到这儿罢。”
“陛下什么时候有了半途而废的习惯。”乌犀先生撑着头,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他一向苍白的脸上此时微微泛红。
“用不着下到最后都知道必定是我输。”赵洵答地坦然,他并不擅长围棋,何况此时还有别的事要谈。他忽而开口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乌犀先生失笑,反问道,“不知陛下肯给我什么打算?”
“进京,帮我,”赵洵语气很是认真,“以你的才谋,足以辅政治国。”
“经世治国的能臣陛下已任用了不少,不缺我这么一个乱臣。”
“你明知我当时是一时气极,口不择言才会说出那些话。”赵洵急道。三年前他赴北境亲征,得知乌犀先生正是瓦刺崛起的幕后推手,惊怒不已,暗中派皇城司探查他的行踪,乌犀先生在梓州被擒,赵洵下令寻个僻远的宅子将其幽禁。北境战事一结束,他便秘密南下至梓州,见乌犀先生毫无悔意、仍是一如既往地淡然模样,赵洵百般追问,只换来乌犀先生一句“我并非谁的臣属,做事自然只凭自己乐意”。当时他急怒之下说了些斥骂的话,骂完之后便拂袖离去。
赵洵缓下语气,接着道:“我知你不愿做人臣属,只当是为了帮我。”
乌犀先生拨弄着手边棋罐里的棋子,沉默半晌,才道:“我只做乱世谋臣,做不来治世能臣。”
“那你便甘愿一直被幽禁于此么?黎围呈递的奏报里说你觉得这宅子里的日子太无趣,我以为……”以为他终于想明白了,以为他改了主意。可看着那双通透了然的眼眸,赵洵才意识到,乌犀先生从未觉得自己糊涂过,又怎会有想明白这一说。
“之前的确无趣的很,所以我打算找件有趣的事来做。”乌犀先生朝门边的瘦小倒影看了一眼。
赵洵随着他看过去,“那个小孩儿?”
乌犀先生但笑不语。
赵洵叹气道:“只要你不招惹事端,其他的都随你。”
书房的灯烛明明灭灭地燃了大半,至拂晓时,黎围叩门,说是侍从已备好马匹,正在院外等候陛下启程。
“我得走了,”赵洵一边系上披风,一边道,“那几坛酒我都带上了,下回酿些梅子酒?”
“好。”
“早晨寒气重,你待在屋子里,不必送我。”
“好。”
赵洵推开门,刚跨出门槛,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屋内端坐着的人道:“梓卿,朕死后,会有人奉遗旨来杀你。”他是皇帝,不能留这样一个谋略过人又偏爱动乱的人给刚即位的新君。
一直立在门边的左尹旋即变了脸色,猛地抬头看向屋内。
乌犀先生听了这话,脸上却是毫不作伪的笑意,点着头道:“能伴驾黄泉,倒是我的荣幸。”
赵洵愣了片刻,也跟着笑起来。
初春的日头缓慢惫懒地从天边探出来,急促的马蹄声渐远,这宅院里又只剩一派寂静。左尹进了书房,正要收拾那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却被乌犀先生拦下了。
“就这么摆着,不必收拾。”笑意敛去,他又是往日沉静淡漠的模样,“从今日起,我教,你学,不许偷懒。”
乌犀先生教了左尹许多,经史典籍,兵法数理,象纬地形,权谋算计,他所会的所知的,毫无保留地全部教给了左尹。黎围带领的一众皇城司守卫也领了新的皇命,护卫乌犀先生安全,只要先生不离开宅子、不与外界接触,其余一概随他心意。
在宅子里度过安稳平静的第十个年头,左尹已长成少年模样,乌犀先生两鬓也添了些白发,守卫已换过一批,黎围却仍留在这儿。三月十三,日暮时天边一片火红的霞光,绚烂地有些刺眼。左尹把饭菜碗筷布好,然后等候先生来一起用晚饭。
乌犀先生落座,守卫又提上来一个食盒,里面装着刚送来的热汤。左尹掀了盖,用勺子给先生碗里盛汤,勺子在汤盅里搅了几下,一块白色的薄片却从汤底浮了上来,仔细一看才辨认出应是块薄如纸片的白玉。左尹心里一跳,停了手上搅拌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借着将碗递过去的时候抬眼去看先生的神色。
乌犀先生盯着那浮在汤面上的白玉片,唇角抿成一道直线。天边的红霞尽数消散,天色愈发暗沉,良久,他抬头望着远处,哑着嗓子道:“要变天了。”
入夜,两人如往常一样在书房看书,乌犀先生手里攥着一卷书册,眼神却落在面前摆着的棋盘上,他神情有些恍惚,显然心思并不在此处。左尹担心地轻唤了声“先生”。半晌,他忽的放下书卷,吩咐左尹拿上那两个棋罐子,自己端起那副棋盘便往外走。左尹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得拿了棋罐快步跟上去。
乌犀先生一向不许皇城司守卫离他太近,入夜后,那几个守卫都在宅子前后及外围警戒,此时内院便无人值守。左尹跟着乌犀先生进到卧房,见他先把棋盘和棋罐摆在一旁的矮几上,又将门窗锁死,之后走到靠墙的衣柜前面。他伸手打开柜门,衣柜上层的放置着他平日换洗的衣物,下层则悬挂着几件宽袍。乌犀先生将那几件宽袍扯出来丢到一边,转头对左尹道:“过来,站上去。”
见左尹愣着不动,他出声催促:“让你过来。”
左尹不明所以,却仍是听话地站进衣柜中。
乌犀先生近年夜里难眠,睡前有饮酒的习惯,因而床头总会放一坛酒。左尹看着他转身拎起酒坛,把酒水从门口一路倾洒到床榻,又揭了一旁的灯罩子,拿起燃地正旺的火烛将床帐的两个角都点着,之后把火烛放在床榻上洒了酒水的地方。
“先生,这是……”话未说完,左尹脚下一空,底下踩着的木板和泥土突然下陷,他掉进了一个深而窄的洞里,这洞的一端竟还连着一条可供人弯腰前行的通道。
乌犀先生走过去,探头看了看,交代道:“你听着,沿着这条暗道一直走,出去了会有人接应你离开此地,之后你要去哪儿,便由着你自己。”
“一起走罢,”左尹踮着脚,伸长了手拽住他的袍角,“先生,我们一起走。”
“我已答应了要伴驾黄泉,怎可食言而肥。今日他既已赴黄泉,我自当跟随。”乌犀先生语气平淡,脸上却是释然的笑意,“快走,出去之后,只当从未到过这里。”
他身后的床榻已完全烧起来,火光很快蔓延到门窗。灼人的热气一阵阵扑过来,左尹听了他这番话,却觉得周身一片冰冷,心底沉沉地坠着,喘不过气来。他拽紧了那一片衣袍,“不,先生,我们一起走。”
乌犀先生扯回自己的袍角,从袖子里摸出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丢给他,往后退了一步,就要关上柜门。
“左尹,”暗道里的少年忽然急声道,“先生,我叫左尹。”
“走罢,去走你自己的路。”
话落,柜门被合上,昏暗的地道中只有夜明珠发出的微弱光亮,左尹眼底的湿热一下涌了出来,他双眼模糊着,踉跄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暗道尽头垂下来一根粗大绳索,左尹扯了两下,上方便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让他将那绳子缠在腰间系好。左尹依言照做,上方的人拽住绳索将他缓缓拉上去。一处早已荒废无人的农舍,一口枯井底下连通暗道,左尹便是从那儿上来的。此地离宅子有些距离,昏暗夜色中,隐约还可望见冲天的浓烟火光。
驹过隙,火焚天,故人逝,旧事了。
(1)葛藟:一种野葡萄,广泛分布于云贵、四川等地。《$TITLE》作者:$AUTHOR
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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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高墙小窗,森严牢狱。
闻灼揣着手,又从长凳上站起来,朝他走近几步,问道:“如何称呼?”
“左尹。”
“你不问问我是谁?”
左尹轻笑出声,仰头靠在墙上,不紧不慢地道:“你已猜到我的来历,却避开旁人与我单独谈话,可见并非皇城司一类的密探。若非受皇帝亲近信任的天黄贵胄,怎会知晓这么多皇家秘辛,可哪个宗室子弟闲的无事,会到西南府衙大狱里来审讯一个不知底细的山匪。既非禁军密探,也非皇室宗亲,却极受皇帝亲信,这般做派又是这般年纪,阁下可是闻国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