缆车冉冉上升,越过片片葱茏树木,他们在山顶纪念品店买了些纪念币,朱朝阳知道她有收集纪念币的爱好,还看了一场电影,然后信步转到外面,雾气渐浓,他们像是站在云巅之上的仙山里,无根无凭。
朱朝阳给她拍了十几张照片,低头整理相机肩带的工夫,余光注意到叶驰敏走到来时经过的一处小桥边,这里栏杆极矮,只是起到装饰作用,下面就是万丈悬崖,只要往外迈出一步就是粉身碎骨。
朱朝阳感觉不妙。
六峰山顶夏日的一幕再次闪现,炫目的阳光,小白船的歌声在眼前交错,他下意识踏前两步,“小敏,你要干什么?”
“朝阳,我们都知道这一切从何而起,”叶驰敏转过身,苍白的脸上浮起无力的笑容,“就让它到此结束吧。”说完,她就跳了下去。
第22章 我要救自己
朱朝阳毫不犹豫,飞身跃起,闪电般在空中抓住了她一只胳膊,肌肉的反应比大脑还要快半秒钟,这半秒钟也是他多年坚持运动而来:他不止一次在噩梦里回到过永平水产的仓库,门牢牢锁着,任凭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都推不开,永远都推不开......那个时候谁来救他!
没人救过他,每次都是他在救自己。
现在,他还要救自己。
小臂重重地磕在栏杆上,痛得他差点脱手,可他不能,指甲一定把她的手腕抓破了,可他顾不上,他开始还庆幸栏杆可以借力,后来发现他错了,小臂受伤的地方卡得疼痛钻心,又必须把人成90度向上方拉。
不敢向下看,山谷深不见底,此处人迹罕至,他能坚持多久,不知道。
叶驰敏红色的登山服在空中无助地悬着,他心如刀割,喊着让她把另一只手给他,她没有反应。
乳白色的雾渐渐从山腰蔓延上来,起初还能看见层叠暗绿的树梢,一眨眼的功夫就全都看不见了,他们两个被雾霭托着,茫茫云海,似乎松开手就会掉到鹅绒被子上,危险被隐藏得很好,死亡不过是瞑目小憩。
“放开我。”叶驰敏嘶声说,她的胳膊痛得快断掉了,山风从下面卷上来,脚下无根,人如落叶一样无依无靠地飘在空中,拖延死亡的恐惧比死亡本身还要难过,所以何必做出伪善的样子呢?她死了,世上就再也没有能威胁到他的人了。
朱朝阳的眼睛充血,表情狰狞,“把手给我!”他大吼。
叶驰敏摇头。
“给我,我答应你,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叶驰敏垂下眼帘,看着下面白茫茫一片,山顶空气稀薄,衣服勒着脖子又令她窒息,恍惚间,那片白色里透出铅笔字迹,一行行的数学公式和英文字母,那就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羁绊,一切都源于她的好胜心,是她自找的。
一滴猩红落在字迹上,又是一滴,她愕然抬起头,看见朱朝阳又流鼻血了,鲜血滴滴答答落到他们两个交握在一起的手上,英俊的脸此刻充血变形,看上去可怖而可笑。
“我答应你,”他艰难地嘶吼,“我答应你离婚,把手给我!”
鲜血随着他的每一个字涌得更凶,汗和血让他的手开始打滑,他吼叫着乞求,“把手给我,求求你小敏,把手给我!我离婚!”
叶驰敏泪流满面,终于,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
不知道什么时候严良来了,张东升也来了,他们两个也都束手无策,只能蹲在旁边给他打气。
我不会放手的,朱朝阳用整个身体勾住地面,同时感觉嘴里的血腥气越来越浓,为什么总是血?为什么活着和死亡都是血红色的?胳膊几乎失去了知觉,他完全凭着逆天的意志力死撑,能撑到什么时候,他不知道,只知道撑一刻是一刻,松开手就什么都没了。
“朝阳哥哥,千万别松手啊!”普普尖声尖气地在他耳边大叫。
包里的手机响了,铃声一遍遍执拗地唱着小白船,朱朝阳几近丧失神智,只希望对方不要放弃,铃声永远不要停,此时此刻他只有这唯一的希望。
最终发现他们的是山上的一个工作人员,他到后面抽烟时听到手机响,走到桥边,看见这两个近乎失去意识的人儿,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抬上救护车时也分不开。
朱朝阳眼睁睁看着叶驰敏的手脱出掌心,眼睁睁看着她掉了下去,“不!”他大喊,“小敏!”
他大汗淋漓地惊起,大口大口喘着气,发现手里是空的,第一反应就是跳下床跑出去找,然后,他就看见旁边床上躺着一个人。
叶驰敏静静地望着他,两个人都穿着病号服,这时他才觉出从胳膊到肩膀到全身各处断了似的疼,每次喘气也带出胸口一阵刀割,他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叶驰敏,已是黄昏时分,房间里没有开灯,她的面貌有些模糊,但他仍然看得清楚。
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嘴唇,纤细的胳膊和肩胛,白皙的皮肤,她的一切。
这是他第一次用生命爱过的女人。
“小敏!”他扑过去的时候扯翻了输液架,身体掌握不住平衡,整个人向前仆倒,脸冲下磕在病床边,“小敏,你没事真太好了。”
他抬起头,一嘴的血,笑得像个傻瓜,“太好了,小敏,我想跟你说,我......”
他想问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可机会这两个字是他的忌讳,不能碰,那他该怎么说?咱们把过去的事都忘了好吗?能忘吗?我能忘吗?你能忘吗?那我究竟该怎么办?
“小敏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小敏......”他茫然地跪在床边,“我不想离婚,我不能......”他泣不成声,又转为旁若无人的嚎啕,他哭得撕心裂肺,就像十四岁那个被同学欺凌,被朋友欺骗,被同父异母的妹妹嫌弃,被亲生父亲猜忌,失去一切的孩子。
“别离开我小敏......”
叶驰敏咬着嘴唇,泪水大颗大颗地落在被子上,落在他的手上。
跳下去那一刻,朱朝阳抓住她的时候她就后悔了,当时她想,朱朝阳松开手也不怪他,他已经尽力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对生的渴望超越了一切,朱朝阳带给她的痛苦和亏负,都比不上此刻紧握的双手。
“那就,不离吧,”她涩声说。
很奇怪,在悬崖边他明明听见了电话铃声,也确确实实是铃声才把那个工作人员引了过来,可他的电话里并没有当时这个来电记录,他去电话局查依旧一无所获。
后来他宁愿相信是张东升打来的,朱永平打来的,是叶军,是严良,甚至普普,是他们在天之灵的宽恕,给了他再世为人的机会。
第23章 两年后
“都是新的呢,“周春红指着一堆打包好的行李,“都拿走。”
“都拿走。”老马随声附和。
朱朝阳下个月要去牛津读博,美国这边房子里留下一堆家具杂物,周春红舍不得,这次特意带老马一同飞过来,一是为探望儿子儿媳,二是把看上眼的都尽量打包带回去。
朱朝阳打电话回家,说这个星期跟同学一起回家吃晚饭,周春红自然高兴,和儿媳妇准备了一下午。
客人来了不少,厨房搁不下,天气又好,便把桌子挪到花园里,几位老美教授听说有中国火锅也慕名而来,一张长条餐桌坐得满满登登,周春红看着坐在斜对面谈笑风生的儿子,只觉世事难料。
那个独来独往,瘦弱苍白的少年终于如她所愿的长大了,也学会交朋友了……从她坐的角度看,朱朝阳的侧脸,笑起来的样子,甚至连某些小动作都酷似他的父亲朱永平。
那个男人婚后便不安分,天天说谈生意,然后招一帮狐朋狗友来家吹水胡侃,周春红上了一天班根本没心情伺候,便把男人往外赶,怀朝阳以后更喜欢一个人清静,等发现苗头不对,男人已经拉不回来了。
再苦再累她也没后悔过离婚,直到那个晚上,医院病房里,她辛辛苦苦一手带大的儿子朱朝阳,把她和那个负心汉相提并论,称他们俩为“你们”。
“你们只在乎你们自己。”
所以说女人就不该要强吃苦,男人也好儿子也好没人感念她的付出,她就应该学王瑶,撒个娇抛个媚眼男人就疯了,傻子一样对她死心塌地。
她又看向坐在儿子身边,微笑着同邻座的大胡子教授交谈的叶驰敏,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