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木兰的兰?”
蒋妍声线颤抖,对这个字,竟然有种从灵魂深处感觉到的熟悉。
“是。木兰。”
顾鸳放开蒋妍,轻扬了扬手腕,墨带兰绣,笑容清浅而欢悦。
“她就在这里,在这里面,我的身体里。”
慢慢地,蒋妍也就不笑了,她松口气,眼神紧盯着那一朵木兰刺绣在半空中扬起的弧度,端默了十几秒,突然问,“几点了?”
“还差四分钟六点,怎么了,你有急事?”
蒋妍摇摇头,往台阶上站好了,把帕子放回盒子里,只是转身时不经意被自己掉落的长发勾缠手指。
她愣了愣,仔仔细细捻起来,把手高扬,松开,这一缕黑色随风落进青江,被江水淹没不见。
“今晚上正好得空,跟我走一趟吧。”
“那晚自习怎么办?”
短暂沉默后,顾鸳这么问了一句。
蒋妍听了,笑得有些喘不上来气,又拿出一方帕子来,同样是素底葵朵,遮了半边脸,“请你吃烤肉,兔子肉,现剥现烤,你去不去?”
“兔子?”顾鸳眉头狠皱,“你要生剥?”一下子站起身来要走,明明蒋妍还没开始呢,她就已经闻到血腥味了。
“你还怕这个?”
蒋妍做了个拧断的手势。
“折了脖子,再一刀子下去,顺着伤口就能把兔子皮完整的扒下来,还不见多少血,骨骼经络肌肉包裹在一层薄薄的近透明的皮子里,能看得很清楚,来不来?”
顾鸳往后退,脚后跟抵着石阶边沿。
“不用了……舞蹈室练舞的话,考完了我就过去。然后,你就回你的上海去,我们别再见了。最好不要再见了。”
蒋妍没给回应,只是又咳嗽起来。
顾鸳忍着要关心的复杂情绪,再次看了看时间,轻踱上石阶,错身而过。
“你看我,这样子好看吗?”
到最后,蒋妍还是叫住了顾鸳,欢欢喜喜在台阶上跳着转了两圈,眼睛里有期盼被夸奖的意味。
走出了十几米的顾鸳停脚,慢慢扭过头来观望,眯眼细看着,毫不犹豫的点点头,重而又重。
走到回字楼的时候,上课铃声正响起,顾鸳禁不住回头望了望,学校新装的电子北门缓缓关上,有几个学生匆匆了进来,然后俯身拍着胸口一阵庆幸。
他们迟到,是要登记班级姓名还要做全校通报的。
顾鸳看着看着便觉着有趣,可笑意还没到嘴边,一声叹息就自唇缝溢了出来。
她轻声念着,“美与貌,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丑与陋,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吾去欲,恶乎成吾?既无终食之间违吾欲,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提步上楼,眼镜也重新架回耳后,她终于微笑了起来。
青江渡口,石阶上。
看着顾鸳头也不回的离开,蒋妍默默站了很久,在月光清凉里,慢慢地,笑得温柔。
唇角有一丝猩红溢出。
“原来,她就在我身体里啊,一直都在。”
临考试的前一天。
周四下午最后两节课,课前休息时间,顾鸳抱着一摞历史试卷进了教室,她是历史课代表。
范小杰杵着脑袋很想一头晕过去,手肘抵着桌面吐槽,“我说兄弟,你要不要这么狠,我们都考了一天了啊神,还是最要费心思的数学和语文,上节课讲了政治试卷,现在还要考历史,晚上估计还是考试,要不就是讲题,神呐,明天又大考,真是一到高考,就把学生不当人看了,没王道没天理了吗!”
因为互补学习共进,最近班级调换了座位排列,都是两人一组。
顾鸳的同桌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杏眼女生,而现在与范小杰同桌的就是魏微。
听见这一番话,魏微想都不想,钢笔笔尖一顿就桌面上几张试卷连着一卷,成筒状呼扇在范小杰后脑壳上。
“让你考就考,哪来那么多废话!欠收拾!”
范小杰哼唧两声,满脸苦涩,硬是不敢反驳回去。
这是被治理得怕了,嗯,还是魏微家教有方。
不像自家那位,那就是祖宗,得哄着供着,别说上手教训了,就是说话语气稍微重一点,都能给脸色看,难伺候不说,还不得不笑脸陪着。
这不,才吐槽着呢,手机就振动了一下。
一段语音,翻译成文字有些乱,但大概是说钱不够了,正陪女朋友逛街呢,让微信转两千零钱过去。
顾鸳想都没想,就直接转了帐,她现在手机微信零钱里有着几万的零钱,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情况,以备宁染时不时的突然袭击折腾她。
范小杰凑过来,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贱兮兮地问,“你家万岁爷又来圣旨了?”
“滚!”
顾鸳横了这死性不改的小胖子一眼,收了手机,放进口袋里。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谁让她当时矫情过了头,说什么任予任求,现在这就是□□裸的报应啊。
还记得前两天,她回二中最后落实宁染的转学手续,被那个貌似关怀实则暗讽的中年主任给恶心到了。
说什么宁染转了校也要好好学习不然将来一定没什么出息,还说什么没有人管也就没了教养,还是要听老师的话,不然就是注定了要当混混的料。
直到她拽着耳朵都气得颤抖的宁染出了二中校门,在街上走了许远,到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站台那里。
红灯亮了,车都停下,她才敢停下,然后放开宁染的袖子,在来往的人流里,双目空洞的平视前方,不言语――
想到那个主人笑皮下短粗脖颈处的大动脉,那一层表皮下汹涌的血流……放在口袋里的左手,松开,那把巴掌大的匕首就落入口袋深处,重重的,在她心上砸出闷响的暗痕来。
她转过身,看向跟在身后始终低头不语的少年,略带窘迫的笑着,“那个,阿染,你别听他胡说,未来的事情谁说的准,把他当神经病就好了,要不是等着他盖章,鬼听他讲那么久的废话,我告诉你啊,我――”
“走吧。”
“嗯?”
她仰头,看着高了自己大半个头面目平静的少年,有些懵。
“我说,我们回家吧。”
宁染久久凝视她,慢慢地将头靠在她肩上,轻缓语气里流露无尽疲惫。
顾鸳身体一顿,没来由的鼻子酸涩。
在宁卿去上大学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强撑,企图掩饰他接受不了如母亲般的姐姐的离去这一事实,所以他一边压抑,一边放纵,将自己完全放逐。
不断与自己针锋相对,也只为了证明他不需要任何人同情的关心。那是怜悯,是施舍。
就这么一直抵触着她的靠近。
直到今天。
顾鸳轻弯唇角,垂着的无力的左手轻抚上宁染肩背,轻道一声,“嗯,回家吧。”
这算是最温馨的一次了。
至于之后,宁染就跟脱了疆的野马样的,可劲儿的折腾她。
其他就算了,单单说上个礼拜,她送宁染到医院换了石膏回来路上,街上,宁染没道理的说渴了要喝水,然后就站在街边,二大爷样的等着。
就在她去买水的几分钟时间里,宁染被一个路过的女生表白了。
宁染笑得好看,手指轻飘飘一落向抱着水一脸无知走过来的她,“那是我姐,她不允许我早恋。”
女生的眼神顿时变得幽怨愤怒,狠狠瞪了过来。
就这一瞬间,她很想把手里这两瓶水都给砸到宁染脸上,但她没有,而是温柔的把水递了过去,然后雕像样的任凭女生眼箭飞射还能面色不变的拽着宁染离开。
顾鸳暗暗唾弃自己的外厉内荏,分组发完了试卷就敛思,奋笔疾书。
文综里,她最喜欢历史,也喜欢看历史著作,但她讨厌大事纪年表,所有的。
放学铃声响了好一会儿,试卷才陆陆续续收齐,顾鸳数好了放进课桌里,用一本《秦殇》压着。
晚自习就是历史,可以那时候上交给老师。
走出回字楼,顾鸳扶着石头栏杆站在楼梯底下抻抻坐太久有些麻的腰,一个扭头,就看见沈飞与同宿舍楼的那几个男生一起正下楼来。
眉头一蹙就要离开,但他们中已经有人看见她了,对沈飞说着什么往这边指了指,也就停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