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相不敢再看,只是垂下视线,侧身从马车旁经过。
从车盖上方垂下的金帐在他眼前摇晃,车身似乎也在晃动,随着飘摇的铁索和湍急的水面一道,使他分不清究竟是水在晃,桥在晃,车在晃,还是自己的心在晃。
他怔了一下,只觉得那厚重的帷帐背后似乎藏着一道目光,牢牢地锁在他的身上,用无言的沉默拷问他的心魄。
他鬼使神差地问道:“这车里面是什么?”
初一张开深紫色的嘴唇,道:“是你亏欠我们的孽债。”
方无相又是一惊,他想,那其中盛的大约是夫人的遗物一类,亦或者是埋在土里的尸身,血染的尸体和畸形的胎儿浮现在眼前,使他无暇细思,只是加快脚步走过去。
初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渐渐扬起,他按捺不住脸上的兴奋,像拆开宝匣一样,将车身掀开一角。
车里装的并不是遗物,更不是尸身。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条光撕裂黑暗,照在那人的身上。
那人瘦小得好似阴沟里的老鼠,被绳子捆着,浑身上下又添了许多新伤。嘴巴被布条牢牢塞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双灰色的眼里暴露在强光下,瞳孔收缩,露出惊惧的神色。
这般生动的眼神使初一甘之如饴,嘴角扬得更高,病恹恹的脸上浮起笑容。
*
跨过回川,弥漫在视野中的水雾悉数散尽,东风堂的屋瓦骤然跃入眼底,近在咫尺之外。
眼看归程就要结束,方无相却依旧不言不语,只是绷着脸,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木雪一路走在他身旁,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生出几分焦躁,偏过头对他说:“那姓初的一家根本不是什么善茬,你可怜他们做甚,你将冻僵的蛇捂暖了,就不怕被蛇反咬一口吗?”
方无相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木雪皱眉,嘟囔道:“自己的心思,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方无相没有反驳,只是垂下头,抿紧嘴唇,眉心的褶皱里夹满了苦涩。木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实在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并不喜欢这人的迂腐,在她看来,将善意施舍给初家兄弟,好比将钱袋施舍给骗子,不仅愚蠢,而且无用。
她不再开口,却听见身后有人议论方无相的作为,言语间透着轻蔑。使她忽地想起过去的情形,曾几何时,她也曾听到同门在背后议论自己。他们说,绝没有男人愿意与她寻欢作乐,还说她为了填补欲壑,暗地里一定与宋堂主有染,她一定极尽谄媚,行尽下流勾当,才换来今日的地位。他们将不存在的故事编造得绘声绘色,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却偏偏叫她无意中听了去。从那之后,她便放弃了与同门交好的意图。
八面玲珑的人大抵是相似的,异类却各有各的怪处。
此时此刻,议论方无相的闲言碎语再次钻进她的耳朵,好像一根根尖锐的针,刺入曾经的伤口。原来那些她自以为愈合的伤口,竟然依旧会感觉到痛。
方无相的软弱使她迁怒,她在不觉间提高了声音,道:“好么,那我告诉你,姓初的装作对亡妻情深义重的样子,其实都是糊弄人,他带来瀛洲岛的女人,已是他的第三任妻子。”
方无相一怔,问道:“莫非他的前两任妻子也过世了吗?”
木雪冷笑道:“说你是个傻子还真不假,两个人都活得好好的,第一任抛弃了他,第二任则被他抛弃。”
方无相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木雪道:“这还猜不到么。他的结发妻在他风光时与他完婚,是个小巧乖顺的女人,待他落魄后成了他的出气筒,三天两头挨打,终于忍不住离家出走,再没回来。之后他马上娶了个青楼女妓,仗着花钱赎身的恩情肆意玩弄她,全然没把她当人看,甚至靠着吹嘘玩弄女人的话题赢得一群乌合之众的簇拥,可惜那人早年喝了太多流胎的草药,生不了孩子,最后又被他送回青楼去,此后他一心想要生儿,才娶了现在的妻子,图的哪是情爱,不过是图个面子罢了。”
方无相露出十足惊讶的神色,沉默良久才道:“既然如此,为何他的妻子还要留在他身边?”
木雪摇摇头,道:“谁让世上的女人大都是没骨气的,就算有骨气,也未必有本事把骨气留到最后一刻。”
话一出口她便感到一阵悔意——毕竟人已惨死,这般品头论足的行径,与她的同门又有什么分别。
人对一件物事憎恨得越深,便愈是容易受它摆布,变成它的样子。照在心底的阴霾不知不觉便成为黑洞,拖住她的脚步。
可惜覆水难收,说出口的话也是如此,她只能将头扬得更高,摆出轻慢的神色,心中却已做好被方无相厌嫌的准备。
但方无相只是点点头,道:“多谢你告诉我。”
这般平静谦和的姿态,反倒令她愈发焦躁,按捺不住迁怒的冲动,连口吻也变得生硬:“你先别管别人的事,我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若不是被那两个扫兴的货色拦路,本来早就该说的。”
方无相露出诧色:“什么消息?”
木雪道:“宋先生想要见你。”
“你是说堂主?”方无相大惊,“他为何要见我?莫非是因为我昨夜突然叨扰,冒犯了规矩?我很快就带着元宝离开。”
“不是这回事儿,”木雪摆摆手,“很快你就知道了。”
两人说着便已来到东风堂前,日光下的两扇朱门显得更加厚重,金匾也更加明亮。木雪快步上前,做出开门的动作,手尚未触到门环,便听到吱呀一声,两扇门竟向对面敞开,一个人影从院中走出,迈过门槛。
常人的足音有两重,这人的足音却有三重,第三重是手杖叩击青石所发出的,比鞋底踏出的声响更加清脆,也更加洪亮,常常未见其人,先闻其声。“Y”“X”D”“J”。
在东风堂里,用三只脚走路的人只有一个,便是堂主宋云归。
宋云归走路的脚步虽多了一重,却并无任何不谐,手杖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代替坡脚撑起他的身体,丝毫没有影响他的仪态。
江湖中的坡脚残疾有众多,但拥有这般从容姿态的却不多见,四海八方,唯有眼前一个。
这样一个人,即便没有显赫的身份作衬,也是极出挑的。
传闻中第一次见到宋云归的人,都会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方无相也不能免俗,他被来人的从容所慑,呆然地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宋云归早已习惯受人瞩目,并未表示出任何惊讶,只是来到木雪面前,道:“我听说你已完成使命,协助天极门将昨夜的行凶者铲除。”
木雪在宋云归面前站定,立刻躬身抱拳,用清亮的声音答道:“是。”
宋云归露出笑容,柔声道:“辛苦了。”
简单的三个字,像是灯火一样点亮了木雪的双眼。每每这时候,她便觉得一切辛劳都值得,而一切非议都变得不堪一击。她将身后嫉妒的视线踩在脚下,将肩背挺得更直,道:“这次的功劳被天极门占去,但明日的擂台,我一定会将荣誉赢回。”
宋云归微微颔首,道:“你不必太过勉强,只要竭力而行便可。”
木雪却道:“属下愿为东风堂夺得莫邪剑。”
宋云归在她肩上轻拍,道:“好,东风堂的名声便系在你的身上了。”
木雪的脸颊不禁泛起一阵绯红,但她很快便压下心中躁意,道:“那么我先去练武了,先生与方兄弟慢聊。”
“好。”
宋云归目送爱徒离去,才徐徐转向方无相,将手杖夹在腋下,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方兄弟,随我进来吧。”
*
大门正对着一间敞阔厅殿,作迎客之用,楼外雕梁画栋,飞檐映日,大殿正中摆着一面屏风,足有一人多高,上绘白鹤临川亮翅的图景,题字曰“东风图”。
屏风两侧,候侍的下人恭敬而立,见堂主归来,旋即将备好的茶具端上桌面。宋云归引着方无相坐入客席,随后挽起袖子,亲自斟了一杯茶,推到对方面前。
“听说你是蓝田寺俗家弟子,我是个粗鄙的生意人,家中只有一点粗茶,与寺中清风山泉无法可比,不知是否合你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