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260)

长夜尽头,他追着白帆的踪迹,终于登上堤岸。

然而,他设在岸边的伏兵却没能拦住段长涯的脚步,幸存的武林人仿佛不要命似的,与守军殊死相搏,落得两败俱伤,尸横四野,血流遍地。

一片狼藉中,唯独不见段长涯的踪迹。

宋云归寻了一路,心中愈发焦躁,索性咬紧牙关,快步冲进驿站马棚。

清晨时分,马槽中的牲畜都还在昏睡,然而,黑暗中却矗着一个突兀的人影。

人影异常单薄,脚底仿佛浮在半空中似的,令人不寒而栗。

宋云归怔住了,直到人影向他走近,他才终于看清对方的脸庞。

那是他最为眷恋的一张面孔。

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悬着的心也放松下来,他踱到对方面前,道:“殿下,你怎么跟来了,快去歇息吧。”

南宫忧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问道:“你要去哪儿?”

宋云归答道:“靠人不如靠己,我打算亲自将段长涯赶尽杀绝。”

南宫忧的脸色一沉。

宋云归顿了片刻,再度开口时,声音变得更加温柔:“放心吧,我一定会替你报仇的,不会再让他跑了。”

南宫忧的身形比宋云归矮小许多,在一片晦暗中抬起眼,幽幽地望着他,苍白的嘴唇缓缓开启,喃声道:“云归,我好冷啊。”

忽地被唤到名字,宋云归心下大喜,立刻张开双臂,将南宫忧抱在怀里:“不然你陪我一同去?毕竟段长涯是害死你姐姐的罪魁祸首,你若想亲手报仇,我一定成全你。”

“是么?”南宫忧缩在宋云归的臂弯中,仰起头,脸上的阴郁之色一览无余。他问道,“害死姐姐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家父和你么?”

宋云归顿觉背后发凉,手臂也僵住了,但他还是含着笑意道:“怎么会跟我扯上干系。阿瑾是为了给段长涯治病,才自尽采血炼药,你难道忘了么?”

南宫忧摇摇头:“根本就没有什么隐疾,是父亲同你联手给段长涯下了毒,然后诱骗段启昌,使他相信是祖上莫须有的血缘所致。”

宋云归的声音带着颤意:“是谁告诉你的……”

南宫忧道:“是素姨告诉柳红枫的。她宁可说给一个外人,都不愿说给我,可我偏偏听见了。”

宋云归箍紧了怀中人的肩膀,道:“她在故意扯谎,为的是搅乱柳红枫的心神,是我指使她说出这番话。”

南宫忧勾起嘴唇,露出一抹苦笑:“你说过的谎话实在太多了。十年过去,恐怕连你自己都忘了真相吧。”

一抹银光掠过宋云归的视野,他迅速意识到,那是南宫忧藏在袖底的短刀。

可惜他察觉得太晚。

刀刃又轻又薄,出手的力道也很虚弱,没有半点技巧可言,但偏偏是这样一柄不起眼的兵器,却径直没入他的侧腹,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毕竟他们距离那么紧,拥抱得那么紧。

他的肩膀抽动,喉咙里发出本能的呼声:“来人啊!救我——”

他的声音浑厚响亮,虽在马棚中响起,却传出很远的距离,但南宫忧像是没有听见似的,神色仍旧冷漠如常。

他瞪大眼睛望着对方:“你疯了么……你对我下手,东风堂和天极门……不会放过你的……”

南宫忧只是叹了一声,道:“东风堂弟子,还有衙门捕头,都被我收买了。”

“什……”

“你将忠孝仁义之士统统逼走,留下来的当然只有势利小人,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么?”

南宫忧说着,终于向后退了一步,从宋云归的怀抱里抽身而出。

宋云归的手臂已经失了力气,像死物一般僵在半空。刀柄还留在侧腹,鲜血沿着刀口缓慢淌出,刀口未被血色浸润的地方还泛着冷光,好似一抹讥嘲的笑容。

他的生命,便在世间万物无情的讥嘲中,一点一滴被抽干。

他举目远眺,越过南宫忧消瘦的肩膀,隐约看到东风堂众的脸,昔日的弟子就站在远处,一动不动,漠视他走上穷途末路。

他的视线再一次落回到南宫忧的脸上,颤抖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你为何要这么对我?就算我骗了段启昌,也是为了你……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盼着能同你在一起,我的心里就只有你啊……”

南宫忧也凝着他,眼底似有水光闪烁:“为了我,你什么都可以做么?”

宋云归答道:“当然。”

南宫忧道:“那么便为我去死吧。”

话毕,他便握住刀柄,将刀身抽了出来。

鲜血从伤口涌出,如新鲜的泉水一般丰沛,宋云归的双膝终于失了力气,不受控制地弯曲,触及泥泞的地面。他保持着跪倒的姿势,双手撑着地面,拼命挣扎,却始终无法起身。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百般谋划,千番算计,最终却落得和段启昌一样的下场。

半晌过后,他的手脚终于停了下来,他像是彻底放弃了求生,只是抬起头,用模糊的视线凝着咫尺外的人,道:“……你若愿意让我死,我便死给你看,我的心都可以割给你……”

可他的伤口里哪看得到心脏,只有滑腻的肠子被血水冲出腹部,像蛇似的垂到地上,丑陋难堪。

南宫忧不禁皱紧了眉头,脸上浮起不加掩饰的厌嫌。可不知为何,他却没有移开视线,仍旧死死地盯着宋云归身下那滩殷红色的血泊。

这一抹鲜艳热烈的红,是他生命中从不曾享有的色泽。他的生命是苍白的,宫阙中寡淡的日月,冷漠疏远的父亲,郁郁寡欢的母亲,形同陌路的兄弟……

他生命中唯一的亮色便是南宫瑾,他年长十岁的姐姐身上有母亲的温柔,亦有女人的妩媚。然而,她却像是盛开的槿花,短暂绽放,迅速凋零。

南宫忧低下头,凝着宋云归的身影,喃喃道:“罢了,天生就是废物的我,也就只配得到这样的馈赠。”

宋云归还在流血,死亡降临得太过缓慢,伤口的痛楚使他发出扭曲的呜咽声。直到他的唇间骤然一热。

不知何时,南宫忧竟蹲了下来,轻轻搂住他的肩膀,主动倾身向前,贴近他的嘴唇。

南宫忧洁净的衣衫很快被血色侵染,可他像是全然不在意似的,抬起一只手,贴上宋云归的脸颊。无数个长夜里,两人曾经贴得比现在更近。交换更加缠绵悱恻的亲吻。但这一次,宋云归在熟悉的口舌中尝到一丝陌生的滋味。

“是毒……你服了毒……”

宋云归睁大眼睛,用残存的力气将南宫瑾推开。

下一刻,他便如做梦似的呆住了。

南宫瑾跪在他的面前,与他距离不过咫尺,双唇沾满血色,好似涂抹了胭脂红妆。

无数个日夜里,这人曾穿着女人的华裙,扮作女人的模样,但却没有一次比现在更加美艳动人。

南宫忧像是看穿了对方的心思,慢慢提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我陪你一起死,你还不开心么?”

宋云归已经吐不出字句,只是用最后的力气扳住他的肩膀,将舌尖侵入他的唇齿。

两人一起倒在血泊中,嘴唇渐渐褪变成青色,俊秀的容颜也逐渐扭曲,变得丑陋狰狞。

但他们谁也没有看清对方的丑态,更没能看到这片神州大地被战火侵蚀,满目疮痍的模样。

第二十八章 归去来

一个月后,梓州城外。

高耸的城墙上,赤红色的将旗迎风翻滚,猎猎疾风驰过大地,将干枯的秋叶卷得漫天飞舞。

城外的官道上空无一人,田野被铁蹄踏烂,泥浆四溅,连日的战事使农人落荒而逃,昔时繁盛的村庄变得破败不堪,良田毁尽,只余下残枝败秸,山林中的树木亦是东倒西歪。

草木不毛,生灵涂炭,这便是战争的真面目。无论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也难以掩盖战事的残酷。前些日子死伤的兵士太多,城里的棺木已经不够用,逝者的遗躯用竹席卷着,草草掩埋在城郭下方。梓州的城墙上,斑斑血迹隐约可见。砖瓦本是死物,沾上逝者的殷血之后,竟也流露出几分悲恸之情。

段长涯独自站在这片悲恸的土地上,已经站了足足一个时辰,夕阳西垂,暮色四合,守城的主将攀上台楼,来到他的身边。

这位主将年轻时曾拜师天极门,由掌门段启昌亲自传授武艺。如今虽身居高位,统帅重兵,但在段长涯面前,态度仍旧恭敬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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