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251)

是天极剑法。

他的手法之纯粹,技艺之精湛,仿佛师出正统。对面的敌人纷纷怔住了,就连宋云归也敛去笑意,用沉郁严肃的视线打量他。

从十岁时起,他便辗转五湖四海,偷师各家武艺,其中当然也包括天极剑的功夫。

没有师长提点,亦无同门陪伴,他从来都是独自一人,无数个汗泪交加的日夜,才撑起他瘦削的肩背。

他沉下心思,运功调息,摆出起势,便是在这时,一阵画面骤然掠过脑海,一些陈年旧事,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多年前的黄昏,他曾攀上段府院墙,偷偷窥视天极门的宅院。然而,习武的学徒们早已四散而去,只剩下一个白衣的少年人,站在偌大的校场中央,独自舞剑。

少年人的身形尚且稚嫩,然而,夕阳却将他的影子描摹得异常高大,他一遍一遍重复着枯燥的动作,汗水顺着面颊的沟壑淌落,在地上汇聚成一汪水潭。他的眼睛被水雾浸湿,眼神却坚毅如常。

橘色的晚照中,他仿佛觉察到身后的动静,忽地回过头,与柳红枫视线相触。

原来,他们早在那时便已相识。

原来,他的命数虽辛楚,却并不孤独。

陈旧的记忆如海潮般涌起,掠过一双疲惫的脚底,温柔的水花卷带着时光的碎片,如棉花一般裹住伤痕累累的身躯,驱走痛楚,拂去绝望,送来无穷无尽的力量。

柳红枫微微扬起嘴角,纵剑上前。

*

甲板不算大,像是一条矗立在海上的长廊,宋云归就站在船尾,距离柳红枫不过数步之遥。

但他的追随者立刻围了上来,堵住柳红枫的去路,将短短数步的距离变成天堑。

摆在柳红枫面前的难关比方才更加艰巨,方才他还可以出其不意地偷袭,此刻,他却已成为众矢之地。

东风堂引以自傲的剑阵在他面前张开,试探地引诱着他,而他偏偏像是不怕死似的,独自闯入阵中。

数不清的利剑抵上他的脖颈。

船身还在颠簸,漫长的夜晚像是没有尽头似的,弥天的风雨中,他独自被包围在一片冷锋中央,好似掉进蛛网的可怜虫蚁,孤单无助。

双方的差距实在太过悬殊,以至于每个观战的人,不分敌我,都难免为他捏上一把汗。

东风堂也卯足了劲头,企图在这一战中彻底摧毁对手的气焰,他们都相信,若能在武林人的面前将柳红枫置于死地,杀一儆百,那么这夺船之役也可以就此告一段落。

剑影纷飞,柳红枫的身影渺小单薄,摇摇欲坠,若非短柄相接的铮然声响灌入耳朵,他一定会被当成一缕烟丝,从观战者的视野中消失。

烟丝若隐若现,细若无物,但却奇迹般地浮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始终没有消弭。

黑暗不仅蒙蔽了观者的视线,也酣战双方陷入困顿,双眼像是被蒙上一层黑布,难以看清瞬息万变的形式。师出名门的武者习惯了在万众瞩目下一较高低,但却不习惯雨中的穷境。他们只能凭借本能而动,依靠声音揣测同伴的招式,依靠记忆维持阵法不溃。

黑暗却给破阵之人带来可乘之机,柳红枫在密不透风的攻势中挣扎,一面躲开致命的杀招,一面与敌人纠缠。

张独眼和其他人一样,目不转睛地凝着雨中的酣战,不禁感慨道:“柳红枫的运气也未免也太好了,若换做是我,恐怕早就已经血溅当场。”

一旁齐顺却摇头道:“不,绝不是运气,他一定是靠本事支撑到此刻。”

“是么,”张独眼望着剑阵中央跃动的影子,“可他看上去倒是很从容。”

齐顺也望向前方的黑暗,喃喃道:“没有谁生来就得天独厚,枫公子也不过是凡人,唯有抛却生死,断却后路,才能卸下重担,变得如此轻盈从容吧。”

剑花在四面八方绽开,稠如雨丝,却始终无法扑灭一缕闪烁的微光。

这微光便是柳红枫的缩影,在他轻佻的言辞,狂妄的行动背后,却是将余生的每一刻都压作筹码,毫无保留的气魄。

他将这一战,当作是人生的最后一战。

莫邪剑在黑暗中穿梭,如行云流水,不知不觉间便将敌人引向四面八方,像是解开一团乱线似的,徐徐拆散了蛛网般的剑阵。

剑阵之中,终于有人察觉形势倾斜。

他们早已被漫长的拉锯磨光了耐心,伴随着一声号令,一齐向柳红枫扑来。

这是捕食者终于收拢蛛网,亮出獠牙的时刻。

便是在这个时刻,柳红枫也将所有的力量倾注于指间,纵剑而起。

山河冷夜,是勘破天光的一剑。

剑气好似惊雷落地,在一瞬间撕破了敌人精心编织的网。他明明是一条影子,却像是忽地燃烧起来似的,以明澈的火焰驱散了遮云蔽日的阴霾。

那是燃烧生命所点亮的光辉。

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不敢相信,柳红枫凭借一己之力,竟冲破了一干精锐所结成的剑阵。

柳红枫的面前终于只剩下宋云归。

他甚至无暇回味自己的胜利,更无暇思索下一步的策略,他只是一厢情愿地,将肉体凡躯化作一道闪电,将残存在四肢百骸中的力气全部挥霍一空,注入上古名剑之中。

剑气如虹。

可他终究没能碰到宋云归的喉咙,他的脚步突然刹住,剑锋悬在半空中,差之毫厘,却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一根铁索从黑暗中窜出,缚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脚底也被另一根锁链缠绕,身体像是被吊起似的,失去支撑,缓缓瘫软下来。

铁索摇动,禁锢他的手足,仿佛将一只翱翔天际的雄鹰缓缓拖入泥潭,坚硬的锁节彼此相撞,叮当作响,发出的尽是卑劣的声音雁序。

东风堂众松了口气。

他猛地转过头,刚好看到李捕头的笑容。他即刻理解了事态,素淡的脸颊上罕见地溢起怒容,继而盯向罪魁祸首,眼底似有熊熊火焰,目光锐利得令人退避三尺。

可是李青却不以为然,只是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道:“你不必恐吓我,我不是江湖中人,也不会跟你讲什么武林道义。我只是要挑选最合适的时机捉住你罢了。”

原来李青手下的官兵早就埋伏在船舷两侧,躲在黑暗中隔岸观火,直到最后一刻,在柳红枫毫无防备的时候,才出手突袭,用对付重犯的镣铐将他的步伐扳住。

柳红枫的唇边露出一抹苦笑。

他并不后悔,因为他早就料到潜伏在暗处的威胁,只是他已没有余力提防。若想取到宋云归的命,他唯有不计代价赌上一局。

可惜他的运气实在不好,他赌输了,输在距离目标不过几寸的距离中。

区区几寸的距离,却像是天涯海角一般遥不可及。

宋云归也望着他,面带笑容:“你看,你若是放下剑,继续当我的盟友,便不会落入这般狼狈的境地了。你如此聪明,何必要自掘坟墓。”

柳红枫没有作答,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反驳对方的话,就连平日里一双如簧的巧舌也无从施展威风。

他的脸颊苍白,嘴唇发青,残存在他体内的戾毒毫不留情地撕扯他的肺腑。

他的生命已是一捧无源之火,一旦熄灭,便再也无法重新燃烧了。

莫邪剑从他的指间滑脱,掉在他的脚边,尖端插进甲板,牵起沉闷的响动,好似一声无谓的叹息。

他的手脚失了力气,膝盖一软,缓缓地滑跪在地上。

*

随着莫邪剑铿锵坠地,甲板上陷入一片死寂

武林人一时看呆了眼,他们实在不敢相信,柳红枫以那般刚勇决绝、无畏无惧的姿态殊死一搏,却输得如此憋屈,如此狼狈。

柳红枫的对手没有高强的武艺,也没有过人的毅力。只是凭借卑劣的手段,用拴锁囚徒的铁链,夺去他的自由与颜面。那勘破天光的一剑,却成了一出使人发笑的滑稽戏码。

作为这场较量的胜者,宋云归的神色依旧稀松平常,即便柳红枫倒在他的面前,他也没有表露出太多快乐,仿佛他的胜利是囊中之物,根本不值一颂。

他的嘴边含着笑意,将不加掩饰的傲慢写在脸上。

黑暗中,数不清的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武林人打量着他,像是第一次看清他的真面目,他本是东风堂堂主,是享誉江湖的名门世家,可是,他却在攀上巅峰后,将武林人的尊严踩在脚底恣意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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