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236)

江湖中人争名夺利,从来都没有公平信誉可言,名门正派狠辣起来,比三教九流更甚。

他早该料到的。

金泽的口吻中没有一丝愧意,反倒得意洋洋:“你们立刻去拾柴,要干柴,越多越好,谁身上还有火折,都拿出来。”

东风堂众立刻领会金泽的意图,纷纷去往林中捡拾柴火。

适逢秋季,树林中的枯枝败叶堆叠成山,可燃之物取之不竭。

柳红枫听着头顶窸窸窣窣的声音,将视线转向段长涯,道:“方才我说会遁地,是骗你的。”

段长涯道:“本来我也没信你的话。”

“那你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倘若冒险出谷,便要以一敌十,柳红枫方才受过伤,段长涯的体力也消耗了大半,两人没有百分胜算,只能拼上性命,搏个你死我活。

倘若留在谷底,便要面临火海的煎熬,未必比死在刀光剑影里更舒服。

给他们做出抉择的时间并不多。

枯枝败叶很快便铺满了上方的狭缝,织成一张网,将仅存的一线天光遮蔽。在网的孔隙之间,一丝橘色的亮光闪动,是点火的迹象。

谷底的虫蚁仿佛嗅到空气中的焦味,纷纷振翅而起,试图逃出升天。

留在谷底的人却没有翅膀。

天空开始燃烧,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动,头顶仿佛顶着一盏太阳,阳光愈发灼眼。

东风堂众不停地添加柴火,像是要将这片小小的空间填满似的。火势越来越大,成团的黑烟滚滚升空,就连附近的石头都被烧得发烫。

金泽的眼睛牢牢盯着火苗,手上不停地向火中加柴,嘴上不忘嘱咐同伴:“这两个人诡计多端,要确保他们死透了,不能掉以轻心。”

话音刚落,背后便传来问询声:“有两个人?”

一个影子缓步从树林中走出,竟是拄着手杖的宋云归。

金泽见状,立刻欠身行礼:“堂主,您怎么亲自来了?”

宋云归摆摆手,道:“我放心不下,横竖也睡不着,不如来为你们助阵。”

金泽的眼底闪着兴奋的光:“无需您亲自出手,段长涯就在这下面,逃也逃不掉了。”

宋云归向熊熊燃烧的大火投去一瞥,又问:“你说的另一个人是谁?”

金泽道:“柳红枫。”

宋云归挑起眉毛:“你果真没有认错?”

金泽答得笃定:“绝没有,那人虽然戴着面具,却使着莫邪剑,而且一路都在袒护段长涯。”

宋云归点点头:“其实我早就料到了,这两人本就沆瀣一气,早晚会勾结起来忤逆我们,顺手将他除掉,可谓一石二鸟。”

都是东风堂的精锐,四下没有闲人,说起话来便也没有了遮掩。

金泽与同伴交换了视线,问道:森森森“堂主,您所说的千秋大业,果真能成?”

“当然了,”宋云归的神色依旧平稳,“你想一想,这数月以来,我们颠覆了蓝田寺、扳倒了西岭寨,逼退了铸剑庄,终于吞并天极门。敢问这般丰功伟绩,除了我们东风堂,还有哪门哪派做得到?”

“没有了!”金泽答道,目光灼灼地凝向宋云归,眼底映出火苗的影子,泛着红光,“明日待木师姐回来,我们是不是就能出发了?”

宋云归却微微一笑,道:“忘了木雪吧,她不会回来了。”

金泽面露诧色,小心翼翼地问:“莫非她……有背叛之举?”

“不然我为什么坚持要她独自出海?”宋云归反问道,“其实她还不知道她留在瀛洲岛的这些天,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待她知道的时候,恐怕也晚了。”

金泽张大了嘴巴,顿了片刻,才道:“宋堂主果真高瞻远瞩、神机妙算。”

宋云归将木杖提起,在地上点了点:“不用恭维我,毕竟她也是个漂亮女人,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愿对她动手,可惜啊可惜。”

他一面叹着气,一面用目光扫过眼前的心腹:“你们可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决不能与女流之辈一般见识。”

“明白!”金泽答得响亮。

*

天空在燃烧。

柳红枫几度仰头,都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灼得疼痛不堪,迫不得己缩起脖子,眯起眼睛。

他想,幼时听过的神话故事里,祝融与共工在天上打架,撞断不周山的柱子,惹得天火流泻,引燃大地,大约便是眼前这幅景象了。

他立足的大地只有区区方寸,好像一个微缩的世界,熊熊炽焰在头顶燃烧,汇成一片红色的海洋,枯枝败叶的碎屑簌簌掉落,夹带着数不清的火团,接连坠入湿泥潭中,在火团滚烫的炙烤下,就连泥里的水分都被榨得干净,地面渐渐褪成一片焦黑色。

比大火更难捱的是烟尘,尘嚣四处翻飞,火苗无法触及的地方被浓烟侵占,浓烟翻滚着钻进鼻子,不由分说地将新鲜空气挤走,只留下令人窒息的呛味。

柳红枫之所以还有一息尚存,全仰仗角落里的一滩水。

他站在齐胸深的水里。

水的表面浮着厚厚一层苔藓,泛着一股腐败的味道,里面不知还藏了多少看不见的污垢,叫人浑身发毛。

他将外衫扯下来,用水沾湿,捂住口鼻,那股难闻的腐味因此渗入鼻腔,和着胸口的挤压感,简直像活活被埋进坟冢似的。

但和肆虐的大火相比,这一滩水反倒成了最温和的东西。柳红枫别无选择,只能一次又一次沾湿衣衫,捂在鼻子上,他在呼吸的间歇抱怨道:“哪个畜生想出点火的馊主意,莫非是想把我们生生焖熟吗。”

段长涯在他一旁道:“你少说几句吧。”

柳红枫摇了摇头:“我若是不说几句话,便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段长涯却道:“放心吧,死不了。”

段长涯的信心并非空穴来风,尽管火势汹汹,但在这片狭窄的水底居然有一口泉眼,泉水很细,安静无声,就连涟漪也被水藻盖住,倘若不是亲自其中,根本无从察觉。

但这一缕涓涓细流,此刻却成了对抗大火的法宝,水流渗入泥土,将那些烧焦的部分重新沾湿。躲在水里的人也得益于泉眼的恩惠,身体奇迹般地与火海隔开,避免了生生焖熟的结局。

柳红枫和段长涯躲在水里,因为水面实在很小,他们不得不像水边的灌木一样低着头,缩着肩。

但他们比不上树木纤细,所以只能背抵着背,像是被胶粘住似的,牢牢地贴在一起。

过于亲密的距离折磨着柳红枫的心神,他迫切地想要转移注意力,于是用干燥的嗓子说:“你的运气真的很好,跳进水里,刚好碰上一口泉眼。”

段长涯却道:“不是运气,我早知道这里有泉水。”

“为什么?”

“我小时候曾在附近玩耍,见过这片水潭,和现在看起来几乎没有变化。倘若是死水,过了十年,绝无法保持当年的样子。所以我猜到,这里应该有水源存活。”

“原来是这样,原来你是个聪明人,看你的长相,还以为你一定是个呆子。”

柳红枫一面说,一面侧过头,余光恰巧瞥见对方皱紧眉头的模样。经过火光的勾勒,眉心的褶皱显得格外深刻,很显然,段长涯对他的鬼话充满抗拒。

他倒没指望对方会相信,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装失忆的把戏能撑到几时。

有时候,谎言并不是为了欺骗别人,而是为了欺骗自己。

燃烧的声音漫长而响亮,数不清的细屑在火舌的卷舐下纷然爆裂,噼噼啪啪绵延不止,隐约可以听见头顶的人在交谈,但全然无法分辨讲话的内容。火光盖过了天光,将头顶染得宛如白昼,但谷底却像是被关进了永夜,不知道能否迎来下一个黎明。

柳红枫泡在水里,只觉得脚底渐渐发虚,身子不由自主地瘫软,眼睛盯着漂浮的水藻,目光愈发模糊。

段长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在发抖。”

他眨了眨眼,道:“是你在发抖吧。”

这人实在太过敏锐了,他想,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对方身边挪开,于是在水里向前迈了一步。可他的身上仿佛套着一根看不见的缰绳,举步维艰。他皱起眉头,脚底用力一蹬,不料足尖陷入软泥,踉跄了一步,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水花四溅,他没有倒下,反倒是陷进对方的臂弯,脑袋贴住了对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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