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67)

这三霄楼虽有个神仙般的名字,环境却比人间还要污糟得多,由于常年封闭门窗,清风被隔绝在外,赌徒进进出出,留下许多浊气,使空气变得异常粘稠,桌椅也散发着湿霉的潮气,桌上摆了成堆的碎银,在许多人的口袋里辗转过,又黑又脏,汇集了五湖四海的汗臭。种种味道揉在一起,好似重锤似的捶打着晏千帆的头脑。

偏偏赌桌上除了银子之外,还摆满了酒杯。赌徒大都嗜酒,赢了要狂饮,输了也要猛灌。却对酒的好坏全然不挑剔,只求一醉。所以赌坊中预备的也都是劣等浊酒,非但没有酒香,反倒散发出阵阵酸嗖。

晏千帆尚未开局,脸上就已褪了血色,变得异常苍白,似乎随时都会昏过去。

他强迫自己聚精凝神,视线望向桌对面的庄家。

庄家是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面相慵懒衰颓,歪歪扭扭地陷在木椅中,半闭的眼底带着睡意,一只手把玩着桌上的铅质骰子,时不时打个哈欠,似醒非醒。直到听见木椅挪动的声音,才微微抬起眼皮,打量着新来的赌客,目光从晏千帆局促的脸上扫过,一直扫到手里鼓鼓囊囊的钱袋。

晏千帆也借机打量对方,两道视线仿佛拉在一根绳上角力,对方越是沉着,他便越是慌张。这庄家想必见多识广,不比那见财眼开的店小二,对他的钱袋无动于衷,只是拉长了声音,问道:“客官是要赌大还是赌小?”一面说,一面从手底拨出两枚骰子,扔进一只瓷碗。

碗口倒扣,好似一个无底洞,将骰子罩进黑暗中。庄家用手心压住碗底,晃动手腕,碗口便随着手腕一同摇动,速度不快不慢,刚好够那两颗骰子在碗里翻滚,撞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晏千帆盯着庄家的手,

与此同时,数道目光落在晏千帆身上,似乎在无声地催促。

晏千帆抹了抹手心的汗,从钱袋中摸出一把碎银,押在桌上,道:“赌小。”

庄家瞧见银子,立刻收拢五指,把碗揭开,低头看了一眼:“噢哟,巧得很。”

两只骰子各自晃了晃,先后停在四的位置,稳住不动了。

巧归巧,但晏千帆却押错了注。庄家用极熟稔的动作伸出手,把他方才捻出的银子拨到自己面前,而后再一次扣住碗口,边摇边问:“赌大赌小?”

四个简单的字眼,却像催命的号子一般,钻进晏千帆的耳朵。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上赌桌,也是第一次尝到赌博的滋味,眼前这小小的桌台,仿佛比刀山火海还要凶险,哪怕身处刀山火海,他仍旧可以抓紧手中的长枪,将胜负牢牢握在掌心。但只要在这赌桌旁坐下,他便将命运交到了旁人手里。

枪法可以学,胆量却是学不出的,他的手心又蒙了一层细汗,心中鼓擂不止。

对面的庄家见他久久不语,似有些不耐烦,脑袋从左边歪向右边,催促道:“客官,下注了。”

晏千帆再度把手伸进钱袋,这次摸出的碎银比上次还要少一些,轻轻地放在桌前,道:“赌小。”

庄家的手扣在碗上没有动,沉色却骤然一沉,慵懒的眸子忽地锐利起来,将刀尖般的视线投向他。

晏千帆觉出不对,目光在他身上晃了晃,问道:“我已经下注了,你怎么不揭?”

对方眉头一皱:“客官,你该不是在耍我吧?”

“哪里,我是诚心来赌的。”晏千帆不假思索地回答,话音落后,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也的确把周遭的赌徒都逗笑了,只除了冯广生,冯广生的脸色更黑了一层,站在他背后,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赌徒们一边笑,一边讥言讥语道:“你拿着满满一袋银子,却只押这么一点,还有脸来三霄楼,不如村口跟小崽子玩石头吧。”“还以为来了个世外高手,原来是只缩头乌龟,若是赌不起,就把位置让出来。”

晏千帆心下一横,解开钱袋,将半袋银子倾倒在桌上,往前一推,道:“赌大。”

庄家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先瞥了一眼灿灿发光的银子,又移到晏千帆苍白的脸上:“改主意了?”

上挑的尾音毫不掩饰讥讽的意味,顿时引起一阵哄笑。

晏千帆用更高的声调重复了一遍:“赌大!”

庄家立刻揭开碗口,碗沿上仿佛拴着一根吊绳,另一头牵着晏千帆的鼻子,后者终于按捺不住,腾地站起身,探头往碗中望去。

两只骰子分别停在一和三。

又输了,他颓然坐回椅子,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将面前的银山往怀中拨,不知怎地心下一紧,伸手去拦。

赌徒们的笑声更响了。

此时的晏千帆尚不明白,赌桌也是一种擂台,较量的不是武功,而是定力,比赌输更丢人的是输不起。

他的手伸到半途,又缓缓缩了回来,一半是因着残存的理智,另一半是因为冯广生在背后扯他的肩膀。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也听到周遭的嘲笑声,顿时面红耳赤,额头冒汗。

偏偏议论声中混入一句分外刺耳话:“哟,这位不是铸剑庄的晏少爷吗。”

他的脖子犹如被绳索勒紧,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

一旁的冯广生已经黑了脸,咬着牙根低声道:“这帮龟孙子欺人太甚,我要动手了!”

晏千帆猛然惊觉,一面压住他的手,一面转向他,摇头道:“万万不可。我们是来结盟的,倘若真的砸了人家的场子,还哪有盟可以结。”

冯广生捏着拳头道:“可是你我都不会赌,要怎么才能斗过这帮无赖,见到那姓赵的?”

“这……”晏千帆语塞。

对面的庄家已经失了耐心,一面摆手,一面高声赶人:“不赌就让开,下一位!”

“下一位是我。”一只手掌腾地压上赌桌,将那两只骰子震得跳了起来,也将一排酒杯中的浊酒震出一阵波纹。

晏千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缓缓转过头去,刚好对上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好妹妹,看来是遇到麻烦了,要不要哥哥帮你啊?”

*

晏千帆带着满脸错愕张开嘴巴,声音却像被一团胶水粘住似的,滞在喉咙里。

在他沉默的片刻,周遭的人已经替他把话说出了口。

那些赌徒指着嚣张的来客,纷纷惊道:“是柳红枫?”

柳红枫耸动肩膀:“奇也怪哉,我在赌坊的名声有这么响亮吗?”

他的言语虽然谦逊,行动却截然相反,在晏千帆受惊起身的时候,他像螃蟹似的两脚一横,挪到桌台前,毫不迟疑地占据了后者的位置,安安稳稳地坐下来。

晏千帆张着嘴巴打量他。

他的身形原就瘦削,挤在人群里更显得小,脸上的五官原就很淡,笼在晦暗里便又浅了一层,就连脸颊和眉眼的棱角都被昏黄的灯烛融了去,两团阴影堆在眼窝,透出几分难以遮掩的倦意,肤色苍白得好似浮了一层面粉,使他看上去远不如平日精神。

但奇异的是,这人落在这片浑浊喧嚣、宛如一滩泥浆似的赌坊中,却偏如鹤立鸡群,庸常闲淡的气质凸显无疑,叫人看不穿,猜不透,只是很难移开视线。

有一类人,天生便懂得如何成为焦点。

晏千帆总算回过神,弯下腰凑到柳红枫身边,贴着后者的耳朵,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不是兄长派你来的吧?”

柳红枫勾起嘴角,反问道:“你怕我是你兄长派来抓你回去的?”

晏千帆脸上一僵。

他知道铸剑庄此刻一定在四处寻找他的踪迹,而他将莫邪剑藏在磨坊里,拿着全部家当来到三霄楼,实在是自断后路、孤注一掷的行径。

恐惧就像上的白墙上的污点,哪怕只有小小一块,一旦注意到,便很难将它从眼前抹去。晏千帆的视野里钻进一个污点,方才生出的一丁点侥幸很快便蒸发得无影无踪了。

柳红枫望着他忽白忽青的脸色,终于轻笑出声,转过头贴着他的耳朵,悄声道:“放心吧,我只是来赌坊寻乐子,刚好瞧见你,并不是来捉你的。”

晏千帆先是一怔,随后长舒了一口气,一面抚胸,一面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能帮帮我么?”

柳红枫耸耸肩膀:“这得看你信不信得过我。”

“你很会赌么?”

“不敢自夸,只是我这个人的运气一向不错。你若是信得过我,不如直接押注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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