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红枫立刻附和道:“其实我昨日才被人绑过一顿,真的,没骗你,不信你瞧。”
北辰顺着他在绳索的牵拉下半敞开的胸口望去,的确瞧见许多未愈合的细伤,像是被鞭笞而成,又遭到绳索一勒,许多处缝隙再次裂开,渗出血珠,模样委实有些惨烈。北辰将眉头皱得更深了,道:“庄主,他伤得的确不轻。”
晏月华轻叹了一声,眼底闪过意思不忍,但仍旧负手而立,冷冷道:“虽然很抱歉,但我还是不能放你走。”
*
柳红枫哭丧着脸,认命似的闭上眼睛,然而,当北辰如木偶一般伸展手臂,无情地将绳索拉紧的时候,他又一次惨叫出声。
声音听上去堪比杀猪宰羊。
北辰似乎是第一次遇到这般没骨气的俘虏,下手的动作颇为迟疑。就连晏月华都不禁皱眉,道:“就算你拼命做戏,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还是少费力气为好。”
柳红枫眯着眼睛,苦笑道:“哪里是做戏啊,不瞒你说,我这个人天生就怕疼,疼起来便会没出息地叫喊,叫各位看了笑话,心中实在惭愧。”
话虽如此,他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惭色,叫得理直气壮,全然不把颜面挂在心上。
晏月华盯着他:“你既然不想受苦,为什么还要私自犯禁?”
柳红枫哭丧着脸,道:“晏庄主身居高位,恐怕不懂我们这些下等人的苦处,我既然受命于天极门,就非得履行职责不可,倘若失职,段掌门一样不会放过我。我想横竖都要遭罪,不如在你手下遭了,说不定你念及旧情,还能放我一马。”
他与晏家之间哪有什么旧情可言,无非是暗示柳千为晏千帆医治眼伤的恩德。聪慧如晏月华,自然不会不懂他的意思。
听懂归听懂,对方却没有放他一马的迹象,只是居高临下望着他,道:“你对晏家有恩,所以只要你老实呆在此处,我便不伤你性命。待与我段掌门谈妥,自然会送你回去。”
柳红枫心领神会,晏月华这是将他当做谈判的筹码。之所以惩戒他,也是为了做戏给段启昌看。既然如此,放他出去是不可能的了。
他被北辰捆成一只粽子,丢在阴湿的牢房里,后者转身锁上牢门,与晏月华交换了视线,一行人便要离去。
“晏庄主留步。”他在背后嚷道。
“还有何事?”
他透过被汗水浸湿的视线,在晦暗的光中抬起头:“千帆少爷一定是为了救安广厦,才将莫邪剑窃走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晏月华口吻冰冷,“西岭寨和铸剑庄的恩怨,不需要你插手。”
他不顾劝阻,伸长脖子,迫切地追着对方的侧影:“你之所以不愿走漏消息,不也是为了保护你的弟弟吗?我与铸剑庄和西岭寨都无仇怨,与千帆少爷更是投缘,你若再给我一次弥补过失的机会,我可以将人和剑完好带回来。”
晏月华终于转过头。
他的赤诚似乎并未将对方打动,对方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半点喜色,只是用深陷在阴影中的一双眸子,冷冰冰地凝着他:
“柳红枫,你未免聪明过了头。”
他不禁一怔,原来当一个人的心思足够沉郁,就连言语都会变得阴霭重重,仿佛一滩死水深处所传出的、凝滞粘稠的搅动声。
“我听说杂耍团里的猴子,为了学会往杆上爬,不惜把屁股上的毛都烧秃,你想当这样的猴子吗?”
柳红枫勾起嘴角,道:“晏庄主说得没错,为了建功立业,别说烧秃屁股,就是脱光了衣服在树上跳舞也没问题。”
四目相对。
晏月华的眼神缓和了少许,微微松动的眉峰和眼梢中,竟流露出几分怜悯之意。
只是这怜悯也是高高在上的,好似观众看足了猴戏,看到蠢猴卖出足够多的洋相,才慵懒地拍拍手,吐出几句于心不忍的说辞。
明明都是一样的人,可却隔了一排冷冰冰的铁栅栏,一个高高在上,一个低微入土,权位身份之异,如一道天堑般横在眼前,难以逾越。他非得卑躬屈膝,将自己的灵魂赤裸地亮在对方眼底,才能换来一眼廉价的怜悯。
权位尊卑,只不过是少数人订立的规矩,却将大多数凡夫俗子规训成如今的模样。枷锁戴得久了,就连自己都忘了肩上的重量,习惯于匍匐在地上,乞求些许宽恕恩泽,并为之感激涕零。
谁愿活得这般狼狈呢。
偏偏晏月华还要描摹他的狼狈:“你对我毕竟有恩,我不会要你的命,但你也不要再插手晏家的事。对晏家而言,你始终是外人,对段家而言也是如此,是随时可抛可替的棋子。你不要仗着一时的雕虫小技,就把自己划进局内,信手搅弄风云。这江湖中的恩怨早已深积如轮,一旦巨轮滚动,被碾碎的第一个就是你自己。”
柳红枫稍稍一缩,眼锋微转,将视线垂低,道:“可惜我一介布衣,随波逐流,早晚要被这倾颓的世道淹没,若不往上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晏月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轻笑:“人总是这般自欺欺人,明明只消退后一步,便有的是海阔天空。你不像我们,生来便被沉重的名姓束缚着,你分明有的选择。却选择成为野心的俘虏,把傍身之物当做筹筷掷进赌局,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再为自己推脱。你这般傲慢,早晚会失去眼前的一切。”
柳红枫没有再答了。
晏月华拂袖而去,但那冷峻的目光仿佛还驻留原地,仿佛无形的刺青印在柳红枫的眼底,使他不寒而栗。
他倚墙而坐,向着空无一人的虚空,喃喃道:“可惜你算错了一点,我早已没有选择了。”
他的余光瞥见自己的足尖,像极了陌生人的足尖。鞋底的缝隙里尚且残余着一丝血迹,像极了陌生人的血。
他已分不清这血是来自昨日还是今日,因为昨日的他与今日的他,已经是全然两幅不同的面目。
他可以变出各种面目,抛却尊严,颠倒是非,榨取挚情,吞噬真心。他像个失了心智的赌徒,一掷千金,直到将傍身之物挥霍得分毫不剩。
他靠在墙上,望着投进狭窗中的天光微微变化,光斑的边界镀了一层烧焦似的亮橘色,沿着尘埃堆积的墙壁上缓慢爬行。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够看到的、外面的天地。
他望着那令人目眩的一道细细的罅缝,低吟道——石火光中寄此身。
此身早已消磨在这一道疲倦的光中,待到黑夜降临时,便粉身碎骨,消弭彻底,还天地间一片雪白干净。
*
先皇开国封疆三百载,时至今日,朝廷已如一匹苍老的骏马,金鞍玉辔表面下渐渐显出迟暮之态。
朝堂愈是衰颓,武林便愈是兴盛,放眼神州各地,门派林立,佼佼者各有千秋,铸剑庄起初也不过是一支不起眼的泛辈,之所以能够屹立于名门之列,靠的是独一无二的功夫——锻冶之术。
锻冶的门槛并不高,市井工匠之流只要稍作学习,也可兼锻刀剑枪戟。然而,要锻出真正脱俗绝尘、流芳百世的名剑,却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和世上所有武功一样,都需要经久的磨练。
但锻剑的修行却与其他武修大为迥异,武功之绝,绝在瞬间所爆发出的力量,以力为贵,锻剑之绝,却要依靠漫长的积蓄和累加,以巧为能。故而每个学徒拜入师门后,非但不像其他门派那般以豪言励志,反倒要学习沉默与收敛——不说无用之语,不行无用之事,将心性蓄养成深潭之水,杜绝俗骛,摒除繁浮,如此才能够沉浸于浇冶熔锻的繁缛工序中。
剑是冰冷的,是异于人性的凶物,因而铸剑者若想臻入佳境,学有所成,锻出神兵利器,就非得抛弃人的秉性不可。古有楚匠为铸出名剑,不惜以身投入熔炉,在常人看来或许不可理喻,但在铸剑师眼中却是理所当然。
晏家人天生便短命。
有人说是因着他们常年与钢淬铁蚀为伍,躯体渐渐被金属异化,不再容于这血肉铸成的人世。也有人说他们是被剑抽去了魂魄,每铸出一柄名剑,便要割舍一部分生命,铸剑愈多,命就愈少。
愈是短命的家世,少年愈是早熟,譬如晏月华在十七岁那年,就已功成名就。
那是一年格外阴冷的冬天,他闭关数月,不眠不休,在风霜中开炉,锻出一柄月华剑,剑出之日,青白之气缭绕山巅,炉火之中芒星四溢,而那一柄剑精光湛然,璀璨如月华流泻,惊艳了远近的江湖名士。后来,铸剑庄将此剑献于朝廷,用作大将军的佩剑,并换得先皇亲自封赏。这是武林名门至高无上的荣耀。从此,晏月华便代替日渐体衰的父亲,接过了庄主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