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40)

晏千帆已站在白菊花田旁边。

白菊花正值花期,怒放的花团挤在一起,汇成一条白皑皑的毯子,犹如大雪一般覆盖着地面,风卷起凋零的花瓣,犹如雪花一般四处翻飞。

花田正中是安广厦和冯广生的背影。

两人守在一座新建的坟冢边,晏千帆知道那是冯四的坟冢。

时隔多年,这片锦簇繁花仍然像极了西岭山的雪,可惜的是,四叔却已无法亲眼看一看。

他为保护安广厦,在擂台上遭到奸人暗算,客死异乡,再也无法回到挚爱的西岭山。故而安广厦将他葬在这一片白菊花田里,至少让他离雪更近一些。

花田并没有人刻意照料,但每一年的花势都很旺盛,只要有风将种子吹落,埋进泥土中,来年便会生出新的花来,代代繁衍,生生不息。

倘若人也有这般旺盛的生命,该有多好。

晏千帆的心头涌上一阵苍凉。

西岭寨的其他成员也在此处,他们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在花田边扎起简陋的帐篷,挨过了前一夜。但安广厦和冯广生显然没有入睡,两人的肩上和发梢上落满了花瓣,一定在墓前守了整夜。

送魂是亲族之礼。冯四叔对安广厦而言,与亲人无异,所以他才会陪伴冯广生一同守夜。

晏千帆也想要加入他们,但却停在数丈开外,止步不前。

他低低蹲下,藏身在花径之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盼着安广厦早些带领西岭寨离开此地,四下无人的时候,再去四叔的坟冢前磕个头。

花田中虽然没有雪,但在黎明时分一样凉意逼人,晏千帆身上的裙子已经不知道漏了多少个豁洞,一阵风吹过,他终于忍不住瑟缩肩膀,动作不大,却带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划破了肃穆的寂静。

“什么人!”

话音未落,一阵罡风便呼啸着逼至眼前。

*

这一击来得突兀而迅敏,晏千帆根本来不及躲闪,只是呆然仰头,望着一道银光迎面降下,璀璨夺目,即便是头顶初升的朝阳,脚边遍地的白花,也抹不去它独一无二的光辉。

是安广厦的枪。

天下能使出这般凌厉枪法的人并不多。晏千帆被逼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姿态狼狈。

但他并没有受伤,他眨了眨眼,才发现长枪根本没有击出,枪杆还稳稳地拿在安广厦的手里。只不过是一记虚晃的枪势,便将他变成惊弓之鸟。

他不仅丢了脸面,也丢了藏身之所,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西岭寨的人纷纷从帐篷中现身,从四面八方看着他。

冯广生率先开口,道:“好像是个老妇,广厦,你快去看看吓到人家没有。”

安广厦也露出惊色,一面走向他,一面伸出手:“抱歉,我还以为有人偷袭,一时鲁莽,没伤到您吧?”

晏千帆握住伸来的手,感到掌心骤然一热,熟悉的温度也使他心间一热,他抬起头,望向咫尺外的脸庞,呆呆唤了一声:“安大哥。”

安广厦脸色骤然大变。

年轻的少当家重重地甩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眉头紧皱,用极其憎恶的眼神望着他。

冯广生紧随而至,停在安广厦身旁,往地上暼了一眼,大惊失色道:“晏千帆,怎么是你?!”

晏千帆仍坐在地上,被人甩开的手虚虚地悬在半空,道:“……我来找你们。”

“你怎地扮成这副模样?”

“大哥不准我出门,我只能混进妇孺的队伍,偷偷溜出来。”

周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望向他的目光之中纷纷带了鄙夷,甚至有人忍俊不禁,低笑出声。

只有安广厦仍旧绷着脸,面色冷峻如铁。

冯广生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连,最终落在晏千帆脸上,问道:“你找我们有什么事?”

晏千帆清了清干燥的喉咙,道:“我想来送四叔一程。”

冯广生皱起眉头,还没作声,安广厦便率先开口,怒喝一声道:“滚!”

这一声怒喝毫无征兆,却极其响亮,宛若狮吼一般,比方才那记冷枪来得还要迅猛,还要凶狠,就连平静的花田都为之一震。

风卷起满地花瓣,汇成浪潮,拂过逝者安眠之处。

再也没有人敢笑了。

西岭寨的人都清楚安广厦的脾气,这位少当家宅心仁厚,脾气温顺,对待属下尤其和善,平日里鲜少摆架子,能让他如此震怒的事并不多。

沉默好似一根绳索,捆住晏千帆的脖颈,渐渐收紧,使他愈发窒息,愈发无地自容。

许久过后,他低声道:“……我只是想来给他磕个头。”

安广厦冷冷道:“你的头颅何其矜贵,我们西岭寨的内事,怎敢劳你磕头。”

晏千帆浑身一震,从地上爬起来,道:“安大哥,我也是西岭寨的人。”

安广厦沉沉地望着他:“西岭寨只收英雄,不收鼠辈,四叔是为救人而死,死得英勇仗义,而你的命却是用无辜之人替死顶来的,你不配呆在西岭寨,更不配给四叔磕头。今日我若允了你,如何跟寨中弟兄交代。”

“我……”

晏千帆还想再辩,然而只听耳畔风声呼啸,安广厦手中的银枪一晃,枪尖已经抵住他的鼻尖。

“滚吧,别让我再看到你。”

晏千帆呆然站在原地。

安广厦的脸色愈发阴沉,攥着枪杆的手心因愤怒而微微颤动。一旁的冯广生见状,一面按住他的手腕,一面转向晏千帆,道:“晏少爷,你既已回到本家,从此便与西岭寨再无瓜葛,少庄主不与你计较,你又何必要自讨苦吃,快走吧。”

“我……”晏千帆还想辩解,却被安广厦眼神凶狠的眼神逼得张不开口,只能将话咽回肚子里。他最后眺了一眼冯四的坟冢,终于转过身,哪知刚迈开脚步,便被脚底的裙摆绊了个趔趄,再一次扑倒在地。

身后传来一阵露骨的哄笑,他尚未起身,便觉脑后一沉,是一块湿冷的泥巴砸在他的头上。

泥块和石块接踵而至,如豆大的雨点一般,敲打在他的肩上,背上。

一片洁白的花田中,只有他浑身沾满脏兮兮的污垢,就像偷庄稼的猴子一样,缩肩躬背,人人喊打。

他没有回头,只是爬起来,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将泥土和其他湿漉漉的东西一并抹去,而后拖着一深一浅的步子,缓慢离开。

即便是西岭山尖锥似的冰雪,也从使他感到这么疼,这么冷。

*

清晨的天光变得很快,风将空中团簇的云朵吹散,变作棉花大小的颗粒,颗粒又积卷成长长的云带,像纸条似的卷着边,金色的朝阳在背后穿行,时而暗,时而明,好似跨过一道一道坎。

晏千帆抬头望天。

他多羡慕这无畏无惧的太阳,悬于高天之上,拨云开月,畅行无阻。可他却被困在泥泞的人世间,连眼前一道小坎儿都越不过去。

新的一天开始了,参加武林大会的人们陆续往剑池走去,而晏千帆蹲在上山的过道旁,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衣衫不整,裙子破洞,头发凌乱,浑身沾满泥土,他的模样实在比落魄老妇还要潦倒。有过路者看不下去,弯腰在他面前丢下一两个铜板,他也不谢,甚至懒得看人家一眼,只是翻着一条死鱼似的白眼,怔怔地望着头顶湛蓝的天。

直到一个影子遮住了他的视线。

火红的影子。

晏千帆不大情愿地眯起眼睛:“你是谁?”

那一团影子没有半点让开的意思,反倒慢条斯理道:“在下柳红枫,奉晏庄主之托,前来保护你的安全。”

听到兄长的名讳,晏千帆更是不悦,冷冷道:“用不着,你走吧。”

柳红枫仍旧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你不走我走。”晏千帆站起身,抖了抖发麻的腿脚,迈开步子。

柳红枫却顺着他前进的方向挪了挪,刚好拦住他的去路。

再躲。

再拦。

晏千帆终于不堪忍受,瞪着他质问道:“你能不能别挡我的路。”

柳红枫耸肩:“说实话,我也不想同你这般臭脾气的小少爷打交道。”

“那你还自讨无趣。”

“可惜我是受人之托,实属无奈,不论你乐不乐意,我都非得保护你不可。”

“那也得看看你有没有保护我的本事。”

晏千帆话毕,忽地抬掌袭向柳红枫的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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