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38)

但晏千帆并不着急,门扉拦不住他居高临下的视野,透过窗口,他将两人的一举一动窥得一清二楚。黎明时分,虫鸣已息,鸟鸣未起,周遭一片安静,两人的交谈声也准确无误地钻进他的耳朵。

他的心中涌上一阵喜色,连嘴角都忍不住向上扬,他屏息凝神,将视线集中在段启昌与兄长身上,侧耳倾听。

……

“囚徒遭截?”晏月华的声音有些激动,“竟有这等事?”

段启昌道:“起初我也不信,但回想起来,却瀛洲岛的种种异相不谋而合,武林大会第一夜,不是有人试图攀登峥嵘阁,结果被机关拦住,摔得粉身碎骨。如今想来,若非是亡命之徒,何故为了一柄剑铤而走险,豁出性命。”

晏月华沉吟道:“倘若此事属实,武林大会岂不成了恶徒斗法,善人落难的地方?”

段启昌叹道:“已经是了,恶徒为了活命,早已不择手段,衙门三位官差无辜丧命,雀背坞船夫惨遭屠戮,清光涯死伤整个帮派,血衣帮内斗无一生还……武林大会恐怕早就变了质。”

晏月华激动地站起身,手重重地拍在桌面上:“既然如此,我建议立刻停止这次武林大会。”

段启昌也跟着站起来,将手搭在晚辈的肩上,道:“晏庄主切莫冲动,如今瀛洲岛被大潮封着,在潮水褪去之前,不论善人还是恶人,谁也出不了这岛,倘若我们武林正道就此示弱服软,只会叫恶徒的气焰更加嚣张。”

晏月华皱紧了眉头:“唉,早知有如此阴谋,我便不该答应在岛上比什么武……”

段启昌的脸色却骤然一沉:“我知道晏庄主素来厌恶争斗,喜好安宁,是人中君子,但既然身处于江湖之中,兴衰也离不了江湖,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啊。”

虽然同为一家之主,但段启昌比晏月华年长许多,天极门也比铸剑庄要强盛许多,在双重威压之下,晏月华只能慢慢坐了下来:“铸剑庄当然不会置身事外,既然段先生决意对抗恶徒,是否应当通知东风堂,邀宋堂主前来,共谋对策。”

段启昌叹了一声,有着转换,变作看朋友的目光:“不瞒你说,之所以趁夜独自前来拜访,便是因为有所顾虑。”

晏月华脸色一沉:“对东风堂的顾虑?”

段启昌道:“虽然不能够妄言,但莫邪剑毕竟是宋堂主寻来,武林大会也是他的主意。”

……

铸剑庄清冷如常,趴在屋顶上的晏千帆却已积攒了满手心的汗水,张大了嘴巴,神情一片愕然。

他没有兄长那般隐忍内敛的心性,喜怒哀乐都浮在脸上,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立刻长出一双翅膀,从这萧索的院子里飞出去。

飞到曾经的友人身边。

他知道安广厦也是进过天牢的死囚,因着新皇大赦的机缘才免过一死,却没想到对方的磨难尚未结束,甚至被卷入更大的阴谋。

他心下焦躁,便连后面的话也没有听清,待回过神时,段启昌已经起身打算辞别。

晏月华握着对方的手:“……千帆的安全,便仰仗段先生照顾了。”

段启昌强颜欢笑,道:“那么我拜托的事也有劳晏庄主费心了。”

晏月华点点头,向段启昌递去一个凝重的眼神,两人没有再开口,连平日里的礼数都省了,匆匆别过。

段启昌的背影风尘仆仆,比来时更显憔悴。

晏千帆在高处怔怔地看着,忽地听到兄长唤来婢女兰芝,问道:“少庄主的情形如何?”

“千帆少爷?”兰芝面带畏色,“他……他起床的时辰一向比较晚,此刻应当还在房中熟睡。”

“什么叫应当?”年轻的庄主满面怒容,“不是叫你留意少爷的情况,你没有亲自去看过吗?”

“没……没有……”

“那么现在就去!”

“是,我马上去。”兰芝连连点头,匆匆忙忙地转身,险些被自己的脚尖绊倒。

藏在树丛里的晏千帆也差点被树杈绊倒。

倘若兰芝现在进入他的寝房,他藏在被褥里的枕头可就露了馅。想到此处,他急忙从树梢上跃下,驱使轻功,用比猫还轻的动静,小心翼翼地落在地上。

兰芝已经迈出了院门。

他也绕到树干背后,从另一侧现身时,便已掸干了衣袂上的尘土,将一身轻快的蓝衫理得平平整整,闲庭信步,徜徉到路中央。

兰芝一路低头迈步,不偏不倚地撞上了他的肩膀。

“少庄主,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兰芝吓得快要哭出来。

“你急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晏千帆扶住她的肩膀,“看把你给慌的,大哥又欺负你了?”

“没有的事,”兰芝的头摇成拨浪鼓,“庄主他……他只是要我去探望您。”

“我一没伤二没病,有什么好探望的。”

“可是,庄、庄主说一定要将你照顾周到妥帖……”

瞧见兰芝噤若寒蝉的模样,晏千帆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他在西岭寨寄住多年,早已沾染上寨中习气,厌恶尊卑之异,更瞧不得身边人受委屈。他在女孩的肩上轻轻一捏,柔声道:“没事,我人都来了,你先不要做声,我自己跟他说。”

“好,好的。”兰芝得了令,如释重负,忙不迭地退到晏千帆背后。

晏千帆抬起头,目光越过院门,刚好迎上兄长严厉的视线。

*

晏月华的神色沉郁,锐利的目光径直望向晏千帆。

晏千帆耸耸肩膀,用故作轻松的口吻道:“大哥,早啊,原来你也醒了。”

晏月华却不领情,仍是一脸冷峻。

两人站在青石路两旁,隔着一条小径相视而立,一条影子极深沉,像是在未尽的夜色里浸蘸过,另一条却浅若无色,仿佛刚刚在黎明前的晨曦中沐浴。两人脸上的神色也不尽相同,一个严肃冷峻,不言自威,一个笑魇贴面,轻佻油滑。

若非拥有同一个姓氏,他们实在不像是一双兄弟。

但偏偏在这夜未尽、天未明的时分,他们奇妙地聚在同一间屋檐下。

晏千帆自幼寄居旁门,在铸剑庄中并无人望,自打归家之后,耳边尽是非议之词,他虽然佯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但到了兄长面前,难免流露出怨气。他叹了一声,道:“你有事找我,尽管直接跟我说,何必拿小一个姑娘撒气。”

晏月华道:“她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便应当接受责罚。在铸剑庄,每个人都该各司其职。”

“那我呢?”

“你现在的职责就是好好休息。而不是一大清早四处乱晃。”

“我这不是睡不着么。”晏千帆的口吻带着些委屈。

晏月华问道:“为何睡不着?是山中的虫鸣太吵了?”

“不是,”晏千帆答道,“我总觉得这一夜过得不太平,好像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心里有块石头吊着,始终放不下来。”

“外面的事与我铸剑庄无关,也用不着你来操心。”

望着兄长冷峻的脸庞,晏千帆在心里叹了一万口气,才终于扯出一个笑容,道:“大哥,看你愁眉苦脸的,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

“没有。”晏月华只是摇头。

“若是有难处你一定要告诉我,也让我为你分担一些烦恼,不然我这二庄主形同虚设,就连庄上的学徒都瞧不上我。”

“你是我晏月华的弟弟,谁敢瞧不上你。”

年轻的庄主把话撂下,转身便要走。

晏千帆见状,急忙追了几步,忙不迭地跟在兄长左右:“大哥,你要去哪儿,我陪你一同去吧。”

晏月华瞥了他一眼,见他脚步跟得紧紧的,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才不太情愿地开口道:“瀛洲岛上近日凶案频发,我们庄上收容了一些走投无路的老幼妇孺,但前来投奔的人越来越多,庄上应付不来,我送一些人到天极门去。”

“原来如此,方才我仿佛瞧见段家老爷来过庄上,还以为是瞧花了眼,敢情他老人家是来找你商量这件事。”

“是啊。”

“区区小事,不如我替你去办吧。”

“不用了。”

“大哥——”

“我说不用就不用,”饶是晏千帆死皮赖脸地央求,晏月华仍旧不为所动,只是冷冷道:“今晨的擂主是你,你要代表铸剑庄出战,我身为庄主,总不能替你上台,你有功夫多管闲事,不如留在庄上好好准备,别丢了晏家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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