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哇地吐出一口血,便再也不动了。
投掷短刀的不是白衣人,而是他的同伴。朱羽用他生前至为钟爱的兵器了结他的痛苦,然后长吁了一口气,再次从桌上摸下一把短刀。
短刀没有用来做徒劳的反击,而是干脆地举起又落下,捅进了自己的喉咙。朱羽要在痛苦的惩罚降临之前,留给自己一个体面的死亡。
他如愿以偿。
转眼间,房中的尸体便多了三具,活人便少了三个。
留下来的活人之中,一个带着获救时分的懵懂,徐徐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另一个虽然衣冠楚楚,却已吓得魂飞魄散。
人在魂飞魄散的时候,纵然脸上的脂粉再厚,头顶的发冠再亮,也掩盖不住浑身的丑态。
薛玉冠慌忙拾起飞刀,一面向后退着,一面道:“段长涯,我对你可是有救命的恩惠……你,你可不能动我,不然会遭报应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忆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充斥着血光的、荒诞而疯狂的夜晚。
现在,同样的血光在同一个人的眼底闪烁。
段长涯又迫近了一步,神色依旧冷峻,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沾血的长剑在指间一弹,发出尖戾仿佛鹰啸一般的响动,将粘稠的血迹全都弹了个干净,再次变得整洁而耀眼,好似将这晦暗房间里所有的光线都压进一线之间。
执剑之人浑身不沾一丝红,越过地狱似的血泊,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简直像是个洁白的魔鬼。
薛玉冠已经无处可退,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口中不住吐出零碎的字句,不知是在示威,还是在安慰自己。
“我是坏痞不错,可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生来便是个鬼,靠着吸食别人的命才活到今天……”
段长涯仍然没有听他的话,好似被两团棉花塞住了耳朵,眼中唯有燃烧的怒火。
“你不能杀我,我是你的盟友……真的,你知不知道柳红枫为什么要勾引你,你知不知道他有多恨你,他要搞垮你们段家……”
薛玉冠一边说着,一边抓下墙上的悬物,从壁饰到铜镜,统统向段长涯扔去。
但它们却只像是扔进一只深深的黑洞,有去无反。
薛玉冠举目四顾,通向门边的道路早已被锁住,只剩下一扇窗口。
他猛地施力,将窗边的红帐狠狠扯下,缠作一团像前方抛去,在一瞬间挡住段长涯的视线,而后借着这片刻的功夫,使出全部的力气,纵身跨过窗棱,从二楼翻越出去。
外面没有落脚点,他径直坠落,砸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段长涯没有追,甚至没有走到窗边查看。
因为他的身后传来更加引人注意的响动,是一阵轻微的咳嗽声。
声音干哑而粗糙,像是锯条擦过木料一样令人难受,发出声音的人显然已经受尽了折磨,就连呼吸都透着痛苦。
段长涯转回身,毫不犹豫地迈过三具尸体,来到那人的身边。
柳红枫却已无暇旁顾,他踉跄着撑起身体,踱步到桌边,用颤抖的手指捏住杯盏,反复尝试了几次,终于将杯盏端起来,而后将其中残留的冷茶一股脑灌进喉咙。
他扬起苍白的脖颈,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在拼命吞咽似的,但下一刻,他却发出比方才剧烈得多的咳嗽声,然后弯下腰,肩膀颤抖着,把含着血的水一滴不剩地咳了出来。
他花了一些功夫才平复,而后留意到自己尚且不着寸缕的窘境,缓缓弯下腰,拾起地上那件暗红色的布团,将它抖了抖,松松地披在身上。
那本是他的衣衫,可惜已被薛玉冠撕扯得不成形状,柔软的布料此刻像砂纸一样硬,蹭在伤口遍布的身体上,使他战栗不止。
他咬着牙,抬手拢起散落的头发,枉顾沾在发丝上的血,用发绳松松垮垮地绑回背后。最后,他从水壶里倒出一捧冷水,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把那些积淤的血污抹去。
他看上去总算有了几分人样。
到了此时,他才允许自己缓缓转过头,望向段长涯的脸。
段长涯的脸竟像是个陌生人,虽然容颜没有丝毫改变,但神色却无比阴郁,一双眼底蓄满了仇恨与暴怒,鲜红的血丝映在他白皙浅淡的眉眼间,犹如雪中的火焰一样突兀。柳红枫一直躲避这双眼睛,在目光相处的顷刻,顿觉撕心裂肺,所有的猜疑都在这一刻化作现实,心下最后一丝侥幸也都被抽得一干二净。
他恨不得这人没有来救他,比起此刻的心碎,方才的拷打与折辱甚至更容易承受一些。
段长涯一直看着他。
柳红枫终于开口问道:“你杀了人。”
段长涯微微一怔,薄唇动了动,终于开口道:“是他们该死,罪大当诛。”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却像是被火焰点燃了一样,凶狠之中透着漠然,火光过后,落地即刻成一滩死灰。
“什么罪这般严重?”
“伤你的大罪。”
柳红枫终于一怔,再一次凝进对方的眼睛。
这本该是世间最甜蜜的情话。但他的心中却没有半点愉快,只有被烈火灼烧般的痛苦。
他虽然并不愉快,可他却缓缓勾起嘴角,绽开笑容,喉咙里也终于泄出满意的笑声。
人心只有一颗,在反复撕扯中,总是充满矛盾的。
柳红枫就是一切矛盾的集合体。
他终于挪动脚步,口中喃语道:“我要休息一下,救命之恩,晚些……再酬谢。”
但他的手才离开桌面,便觉腿脚一软,颓然无力地瘫倒。
段长涯恰到好处地迈上前来,刚好将他接住。
他落进段长涯的臂弯里,好似坠入另一只囚笼。
*
段长涯就在柳红枫的咫尺之外。
时光在煎熬中悄然流逝,周遭已是暮霭沉沉。段长涯的目光也很沉重,眸子之中血丝密布,像是要将暮色凭空烧出一个窟窿似的。
这样一双眼径直凝着柳红枫,眼中的火焰几乎要蚀穿后者的皮骨,重新披上的衣衫全无用处。柳红枫只觉得自己全然暴露在对方眼底,脊背不由得窜起阵阵灼意。
他犹记得龙吟泉畔一役,就算杀死罪无可赦的不忌和无讳,段长涯也要率先过问两人行恶的理由。但这一次,天极剑却像是拨开挡路的野草一样,轻而易举地取走了三条性命。
曾经春光旖旎的房间里,如今满地血涂,死者的尸体渐渐僵硬,刺鼻的腥味贴着地面弥漫开,像是沼泽中的毒气,渐渐浓厚。
一片狼藉之中,段长涯却依旧不沾污垢,漠然地站在暮色中,对周遭的惨状不闻不问,只是专心致志地凝视着臂弯中的人影,毫不掩饰眼中的渴望。
柳红枫看着段长涯,像是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他挣动着试图逃脱,然而,段长涯却骤然收紧手上的力量,制止他的动作。他的身上虽然没有绳索,但加诸于他的束缚却比方才还要牢固。
段长涯仍不满足,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俯身压向他。
柳红枫仰倒在桌面上,将茶杯和茶盏一同碰到了地上,接连发出响亮的碎裂声。冰冷的器物压迫着他的背,犹如车轮一般从他的身上滚过,碾压着每一寸伤口,就连手指尖都不放过
“呜……”他发出难以自持的悲鸣,却只换来对方一声低吼似的警告,段长涯不由分说地俯下身,一面按住他的肩膀,一面覆住他的嘴唇,迫不及待地开始掠夺,动作犹如野兽一般蛮横。
柳红枫只觉得身体被生生撬开,唇角的伤口又一次撕裂,使他的肩膀剧烈颤抖,但除了被迫相迎,他没有别的选择。血腥味混进口中,又被对方迫不及待地吸掠而去。
几近昏迷的脑海中,方才薛玉冠所说的话再次响起。
——“我对你有救命的恩情。”
寥寥几字,便证实了他的诸多猜测。倘若段启昌费尽心机,掳来无辜女子,就是为了给段长涯治病,那么所谓的天生疾病究竟是什么。莫非便是眼前这幅失心落魄,非人非鬼的样子吗?
天极门殿前的光荣之路,莫非也是满屋血涂所铺就的吗?
柳红枫的心像是被吸血的毒虫噬咬着,他明明是为了真相而来,却在抗拒着真相本身。
侠义信善,侠义信善……然而侠义难逃崩解,信善终成谎言。真相偏偏如此残酷,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扑灭。一道孤独的光,要如何才能冲破这无望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