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目光,江迢静静的往里走,在她经过自己身边之后,顾风弦平和的垂下了眼。
江遂昏睡的时候,总有人想来看他,但目前为止,卫峋只允许江一等暗卫,以及鲍富、顾风弦之流进来。
江迢愿意下山,这是所有人都没料到的,若是以前,卫峋说不定还会愿意跟她多说上几句话,毕竟在卫峋为数不多的童年时光里,江迢也扮演了一个大姐姐般的重要角色,很多时候,都是江迢为江追创造机会,才得以让他和卫峋在后宫的一隅里安然扎根。
可是现在,卫峋对任何人都丧失了说话的欲.望,好在江迢也是个安静的性子,她只是坐在江遂身边,无声的看着他,她的眸子淡然如水,细细的冲刷着那些酸胀的情绪,带走悲痛,留下希望。
江迢没在这里待多久,大约一刻钟以后,她就起身向卫峋告退了,顾风弦跟她一起,两人沉默的走在皇宫甬道上,谁也没对另一人说话。
直到走出了皇宫的范围,春风拂面,站在草长莺飞的四月下,江迢和顾风弦同时转过身,开口道。
“你要回去吗?”/“阿追是不是还在你府上?”
顾风弦愣了愣,然后点点头,“在,你要去看他么?”
江迢抿唇笑了一下,声音还是和过去一样的娇俏,“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自然要去看一看。”
顾风弦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有些傻气的笑容,能多和江迢相处一秒,他都会觉得特别开心,即使,这人最终还是会回到那个牢笼一般的山上。
把江迢领回自己的府上,顾风弦有些紧张。这不是他以前的家,是当上大将军以后,陛下赏给他的宅子,多年来就只有他一个主人,没有女主人,到处都是冷清和肃杀的迹象,实在不是一个温馨的住处。
江迢倒是没想那么多,她径直去找江追,顾风弦把她领到以后,就贴心的离开了,将空间都留给了他们姐弟二人。
望着坐在轮椅上的江追,江迢轻轻笑了一下。
江追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她。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不记得江迢长什么样了,但是看着她的长相和打扮,再加上顾风弦刚刚的态度,江追很快就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猜到了,他也不热衷,只是规规矩矩的叫了一声,“姐姐。”
青年的嗓音十分清冽,江迢听着,又是淡淡的一笑,“阿追长大了。”
无端的,江追在这个几乎已经是陌生人的姐姐身上感到了压制,虽然是亲姐弟,但江追对江迢一点亲近的意思都没有,甚至在听到这句话以后,他还反感的皱了皱眉。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江迢歪了歪头,“阿追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多年不见的姐姐,躺在深宫的哥哥,还有更多更复杂的东西,可以问、可以叙旧的东西那么多,但江追一个字都不说,听到江迢的问题,他也只是疏远的垂下眼睛,客客气气道:“见到姐姐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江迢望着他,心中滋味难言。
江遂犯错,她可以打他骂他,可江追犯错,她什么都做不了,连说一句,都觉得自己没资格。
江迢叹息般说道:“阿追啊……”
江追撩起眼皮,定定的望着江迢,似乎在等待她后面的话。
而江迢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下去,“你真的长大了。”
重复的一句话,却有不同的意思,江追本就是聪明人,更何况从江迢刚进来,他就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一瞬间,他就揣摩出了江迢这话的真正含义,他觉得是卫峋,或者别的什么人派江迢过来的,顿时,他的脸就冷了下去。
说出的话也带刺,“姐姐可能不知道,我早就长大了。”
平时的江追虽冷淡,但有礼,可今天他的语气实在刻薄,这不仅仅是因为江迢,还因为江遂,以及很多很多别的事情。
他待在这一方院落里,别的什么都没有,就只有无穷无尽的时间,足够他思考很多东西,不论好的还是坏的,全都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加深,直到烙印到骨子里。
江迢抿了抿唇角,她声音很低,“我知道。”
江追把自己关房间里很久了,顾风弦偶尔来看他,却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两人从未交流过,如今江迢过来,算是撞了枪眼。
江追笑了,笑的讽刺至极,“你不知道。”
“我知道。”
一字一顿,江迢慢慢抬起眼睛,说的坚定,又沉重,“我知道。”
江遂中毒,她知道。
江追被人从山上推下去、摔断腿,她知道。
江遂的苦、江追的恨,以及年年月月无休止绵延的无奈,她全都知道。
她知道,却什么都改变不了,连说出去,都会变成新的伤害锤炼在自己至亲的身上,每个人对待仇恨的方式不一样,江迢选择把一切掩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只自己背负;江遂选择放下过往,朝前看,继续脚踏实地的生活;而江追,他选择沉浸在这些苦痛中,任由恶念疯长,将他曾经受过的伤害,加诸到随意一个人身上去。
没有人能真正懂得另一个人,所以江迢只能猜,也许,江追他很讨厌这个世界,他讨厌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所以他扰乱这天下,却又不为得到什么,他人的生死,与他毫不相关,他是刽子手的帮凶,却从不亲自染指任何脏污。
她没有资格和立场去指责江追,可是……
可是……
江迢的声音慢慢落下来,“如果阿遂也知道,他会伤心,很伤心。”
江追放在腿上的双手渐渐收紧。
“你以为我在乎?”
江追冷厉的声音响起,“他忘了自己姓什么,没心没肺的活着,他自己都不在乎自己,我又为何要在乎他?!”
这话说得相当无情,江迢却没生气,她只是很平静的问:“他差一点就死了,你也不在乎吗?”
江追身体一僵,猛地偏过头,不与江迢对视,他硬邦邦的回答:“那是他自找的,与我无关。”
“人活一世,本就个人顾个人,”江迢没什么实际意义的笑了一声,“你这样想也没错。”
“只是,等阿遂醒了,他应该会想见你。你好好待着,不要再惹事了,等他醒了,我再来带你去见他。”
说完,江迢转身便走,江追冷着脸,目光一直落在旁边的窗柩上,他动也不动,直到听见门外传来聒噪的鸟叫,他才狠狠皱起眉,操控轮椅过去,想要把打开的门关上,等他过去,他才发现,门边靠着一个人,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沈济今穿着常服,见到江追脸上露出的阴冷神情,他非但不惊讶,还挑了挑眉。
两人对视,相顾无言,只有那只胆大的鸟,还在一直啼叫个不停。
*
两月之期是那个配药侍卫说的,但实际上,他就是推测,他本人也无法确定,两个月以后,江遂能不能醒过来。
例子太少,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永远沉睡、亦或是突然有一天脉搏停止跳动,这都是有可能的。
侍卫知道这些,但他不傻,肯定不会往外说,毕竟不说还能活着,说了,就必然会死。
好在上天垂怜,饶过了他这条命。还没到两个月,大约是一个月零十天的时候,江遂就醒了。
一个多月的时间,对他来说就是进入了一个冗长的梦境,梦里七零八落什么都有,但梦醒了,就全都忘了。
他甚至连昏睡之前在做什么都没想起来,刚看到明黄的床幔,还以为是早上到了。
直到他转过头,发现卫峋就在旁边看奏折,而床边一人高的灯柱上点着灯,烛火摇曳,拖拽出长长的影子,灯芯刺眼,江遂只看了一眼,就被刺激的收回了目光,想伸手拉一拉卫峋的衣服,却没力气,只能沙哑的开口:“什么时辰了?”
卫峋拿着奏折的手顿住,他愣了一秒,扭过头,望着已经睁开双眼的江遂,好半天,他都没有说话。
因为他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他又做了一个会让他醒来后痛苦非常的梦。
他不说话,而江遂总算找回了一点力气,他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发现这动作难度太大,只好保持着平躺的姿势,眼巴巴的望着卫峋:“我有点饿……”
泪水突然从卫峋的脸上滑下来。
江遂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