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55)

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老人倒是什么都没说,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般,粗糙的大手一手握着抹淡淡的铁光,一手擦了擦那竹板,才抬起眼看辛鸾。

肩平、背直,眼前的孩子坐立行走都能浸润着良好的教养,任谁都能看出这是高门阀阅才能养得出的孩子,只是帷帽一撩起来就不一样了,这孩子脸色苍白疲弱,嘴角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而少年人本该有的圆润腮肉他全然没有,烛火下,只有他因为暴瘦而微微凹陷下去的脸颊——仿佛成人疲累得许久不曾合眼一般。

唯独他那双眼睛还清亮着,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就有不容轻侮的神情。

观察过辛鸾后,老人便垂下头不再看他。一手按住竹板,一手握刀,也不描画勾边,直接开始雕琢起来。他下手十分老道,扁平变形的大手稳如泰山,几刀信手刻来,眼也不眨一下。

辛鸾瞧着那块竹板,上面年甲、乡贯已经刻好了,只有头像和姓名还空着。

说来奇怪,身处险地的他,此时居然一点也不想关心邹吾和那男人在谈什么,而此时黑暗之中,他莫名地得以喘息,他听着小锉刀矬在竹板上,发出空寂辽远的声音,思绪放空中,甚至开始走神。

宫变之后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在他还是万人之上的太子时,若遭遇今日的所见所闻,他只会觉得匪夷所思,可他没有办法,不能哭,不能崩溃,不敢哭,也不敢崩溃,他目光茫茫然地看着玉师傅雕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着自己的形貌在那竹板上定型,约一刻之后,老人拿着板子撮唇一吹,竹屑便纷纷而下,连那声音都渺渺地散入空茫。

“这个身份万无一失嚒?”

辛鸾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那么克制,那么冷静。

老人不以为意地答,“除非全国的户籍清册重造,否则没有万一的可能知道你是冒名顶替的,就是户部的老吏也看不出。”

说着他难得地看了他一眼,手下小刀一错,那竹板上的少年的嘴角边划开一道伤口。辛鸾没有说话,他知道这道伤口此生是去不掉了,照身贴划上,应该的。

“要叫什么?”老人忽然问。

“嗯?”辛鸾还在失神。

老人拿着那竹板嗑嗑地敲了敲木案,“给自己取个名字罢。”

这个要求太突然了,辛鸾一时脑中空白,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就想想别的,”老叟看他一眼,似乎知道他的难处,提醒道,“小儿可有字。”

辛鸾摇摇头,“不曾。”他神色平静,像在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我父母已亡,亲友尽丧,已无人可为我取字。”

老人扬了扬眉毛,没说什么。

辛鸾却转过头,看着隔着的一幕布帘,问:“他改了什么名字?”

“你说三哥?”老叟低眉,“良月。”

“良月……”辛鸾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直接道,“那我改成良鸾罢,一个姓氏也好上路。”

老人不置可否,“哪个鸾?”

“赤神之精灵,凤凰之幼态,鸾鸟的鸾。”

老人嘲讽着咧嘴,“志气倒是不小。”

辛鸾没有理会,淡淡道,“你们三哥不也一样嚒?良月为朗,还是君子之名呢。”

他话音未落,只听布帘之后“哐啷”一声,辛鸾一惊,几乎要立刻站起身来!他屏息再一听,才听出里屋的那两人似乎是生了龃龉,无心中碰倒了什么东西,而此时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着。

老人没有辛鸾这样杯弓蛇影,对那两个人的冲突也不以为意,顺着辛鸾的话说,“三哥可与你不一样,乱世凶年更名改姓,对强者来说,不过是重塑金身,可对弱者,只是苟全性命。”

他的话狠狠地刺了辛鸾一下。他听够了别人说他差劲,说他弱,可他此时计较得却不是这个,他神色一敛,不轻不重地回,“玉师傅糊涂了,天衍朝是治世,不是乱世。”

老人抬起眼睛,那眼神凶狠而明亮,“真难得啊,你一路走来这里,竟也还能说这是太平盛世嚒!”

这话说得几近悖逆,辛鸾没有任何迟疑,张口就答,“城狐社鼠集行之地,自己行身不正、为非作歹,还要怪这太平盛世不容于此嚒?”

老人没防备这温吞柔弱的孩子忽然利口如刀,一时不怒反笑了,阴恻恻地问,“高辛氏的朝廷何止容不下我们这些人,你说得义正言辞,它便容下你了嚒?”

·

辛鸾那天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西市的了,老人的话振聋发聩,让他久久不得平静,等照身贴刻好,邹吾也大踏着步从小屋后面走了出来,一脸不耐地拎起辛鸾,振袖就走。

辛鸾知道,邹吾是和那位“二哥”起了冲突。

说来可笑,本来他和邹吾出来的时候,心情还算好,虽然战战兢兢四处防备,但还算能苦中作乐,等他们拿到了身份的凭证,明明将迎贪图,却闷闷不乐起来。

两个人选了另一条路绕行回大宁坊,一路车水马龙,他们却一前一后、只字不言地并肩,一步步都迈得心事沉重。

直等到进了坊门,迎上那红府欢欣鼓舞的丝竹齐奏,他们才莫名地松出一口气来,说来那曲子还挺奇怪,像是遥远国度的遗音,曲调古朴欢快,可惜今人少有奏来。

他们是从第三道坊门进入的,还没走到第一家的府门后面,不想正迎上卓吾,此时他形容也改换了,只是那矮矮的个子搭配虎头虎脑的气质太过与众不同,他迎面走来,辛鸾立时就认出来了,只听他张口就抱怨,“你们怎么才回来?这都几时了。”

邹吾看到弟弟,容颜稍霁,“你不是去红家吃饭去了?现下正赶上晚饭,怎的出来找我?”

“看你们老不回来,怕遇到事情,就来接接你们。”

邹吾揉了揉弟弟的脑袋,“瞎担心,我们能遇到什么。”

卓吾一脸兴奋,也不理会辛鸾,径直扒着邹吾说话,“红家姐姐还问你来着,问我你既然回来了怎么还不去看她,还说城外梅花开了,要约你出去呢。”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千寻府的后街,邹吾闻言眉头一蹙,道,“她家中这几日正忙,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她看到我了啊……”卓吾看着哥哥神色,有些迟疑,咧着嘴做夸张模样,“你的行踪还瞒着她啊?”

“多话。”

邹吾严厉地看弟弟一眼,心事重重地样子,“这个时间不对,咱们就走了,凭白惹她担心。”

“切!”卓吾走在前面,满不在乎地嘟囔,“她会担心?她才没有这份心呢。”

话音一落,他忽地手臂一展!

枪一般地拦住后面邹吾和辛鸾,不存在的老虎耳朵仿佛陡然立了起来,冷声道,“有人!”

辛鸾吃了一惊,他没有卓吾的警觉,只听到了丝竹靡靡和宾客欢庆之声。

卓吾立时俯下身,摸着土地笃定道,“是甲兵,至少百人,朝着这边过来,正在围我们的宅子!”

在南阳,能调动百人的甲兵,除了司丞徐斌不做他想。

辛鸾身体一震:他们刚拿到身份凭证,难道就暴露了嚒?!

卓吾蹲着惶然地回头看哥哥,“难道是老师?”

那天早上千寻征逼杀辛鸾的事情,哥哥没有瞒他,哥哥也明确问了他要不要与他一起上路,如果不想颠簸可以留在南阳,是他下定决心要跟着哥哥的,搞得这两天他看到老师就绕路。他想不出哪里能露出消息,一想就只能想到老师。

“浑说什么。”

邹吾眉头紧锁,神色也严肃起来。

辛鸾此时心口乱跳,他想不到千寻征,他又没见过他,第一反应是那个叫“二哥”的男人。

可是他不敢说话,只能看着邹吾和卓吾的眼神一对,默不作声地对着府墙退后一步。

他一时还没搞清楚,只见邹吾长袖一撂,碍事的文士袖袍卷上手腕,他于墙根下默不作声地站开了几步,忽然原地一跃,攀住墙檐,灵巧地翻进了院墙!

另一侧的落地无声无息,辛鸾还搞不清楚状况,下一秒就被卓吾抱了起来,“抬右手”,卓吾命令着,说着抱住他的腰往上一冲,辛鸾轻得跟风筝一样,手堪堪过举墙檐,就被另一侧的邹吾一把扣住,轻飘飘地扯着越了过来。

此时千寻府上的正门估计已经被围了,他们翻墙,这辛鸾能理解,可是……“为什么官府会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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