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花声调平淡:“不会。”
“……”纳兰千钧,“我要你有何用?”
这青莲花很无情,仿佛是个被佛祖强行派下来的可怜小花骨朵,说话时声音一直都平平淡淡,毫无起伏。
有一天,纳兰千钧笑眯眯地问:“等我出狱后,我投你入人道好不好?你这声音一听就是个小姑娘,等你变成人,我娶你。”
小青莲一向都会回应他,这次却仿佛不知说什么好了,吭哧了好半天,才无奈至极一般说了句:“……好。”
桀骜不驯的少年人弯起眼眸,笑了。
他们相伴……
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沧海桑田、物换星移的两百年,痛苦黑暗的整整两百年。
两百年期满,青莲花力量消散,即将衰败,纳兰千钧赶紧找机会将青莲花投入人道,悄悄在花茎上掐了一个指甲印,后来这个印记,成了张熙寒脖颈上的疤痕。
因缘际会,终究再次相遇。
纳兰千钧收她为徒,教她法术,对其悉心栽培,但毕竟小鬼王也是个不大靠谱的人,教书育人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了,往往是教着教着便开始玩儿别的,不是斗鸡走狗,便是赌钱喝酒,总而言之,从师父到徒弟,没一个正经的。
张熙寒也开始教他一些东西,比如吃霸王餐。分明纳兰千钧不差钱,却还是肯和她胡闹,并且乐此不疲。
纳兰千钧对张熙寒最大的贡献,除了解决这位小混蛋的温饱问题,便是带着她去收拾她那些旧仇人,把那些地痞流氓打得连连叫“大哥,我们再也不敢惹姑奶奶了”。
“小师父,你不说教我何为七情六欲的吗?可至今为止,除了打架斗殴、赌钱喝酒之外,我好像还没学会别的……”
纳兰千钧折扇一展,风流无比,眯着眼道:“嗯……”
“这个嘛,道阻且长,你跟着为师一辈子,便能明白何为七情六欲了,我一一来教你。”
……
纳兰千钧再一开口,声音已经彻底沙哑冷静了,眼底已是一片猩红癫狂的杀意:“告诉我,谁杀了你?快!告诉师父,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张熙寒在人怀里,恹恹的模样好可怜,好凄惨。
在滚滚红尘受了十八载的苦难,末了,竟然要以这种方式告别。
凄惨,落魄。
她模模糊糊看见了不远处恰好走来一高一矮,一蓝一白。
张熙寒缓缓抬手,指向了正好走来的白衣之人:“是……”
“什么?”纳兰千钧猛地抬头看去,眼底尽是嗜血狂乱的血意,宛如刀子一般的视线正好便落在了满面错愕的肖桃玉身上,“——是你!?”
☆、玉殒
“……我?”肖桃玉和顾沉殊原本便是各怀心事,走路探查皆是心不在焉,谁成想阴差阳错的便走到了张熙寒的小院来。
那四方小院僻静幽深,须得穿过了无数茂林修竹,才能柳暗花明。
况且,即便是一眼便能看到此一时院中的惨烈景象,这两个一头雾水的人,又哪里能搞清楚来龙去脉?眼前除了个狼狈崩溃的鬼王,便是他怀里抱着的血人了。
“什么是我?”
让纳兰千钧这么恶狠狠一瞪,肖桃玉又认出了他怀抱之人便是那个正邪难分的小无赖,顿时脸色铁青,事到如今,她岂会不明白那人的意思,当下便心急如焚:“这……这怎可能是我动的手?纳兰千钧你休要信口雌黄!我和张熙寒素无仇怨,岂会对她下手?”
“魔头简直胡搅蛮缠!”
经过上次一事,如今顾沉殊见了这位小鬼王,便觉得遍体生寒,唯恐他又要对肖桃玉下手,眼看杀人夺命这个脏水便要往肖桃玉身上泼,他立刻便忘了先前与她的别扭,立时将人拽到了身后去,冷森森地瞪着对方:“桃玉一直在我身边,什么都没做过,你不要在这里发疯。今夜走到这里,也是我们误打误撞……”
纳兰千钧如今还哪里肯听他们讲话?
他满眼猩红,看见肖桃玉便想着要将人扒皮抽筋、碎尸万段,咬牙切齿怒道:“闭嘴!本座只恨之前没能直接杀了你们这两个小畜生,伤我爱徒,你们死不足惜!”
张熙寒在人怀里那般脆弱,仿佛是个被打碎的瓷娃娃,了无生气。
“不是……我没有!”
肖桃玉彻底慌了,自小到大她斩妖除魔,镇祟无数,却从未伤害过无辜之人,滥杀无辜对她来说百分百是不可能的,眼前这一出令她心头大震。
“我真可能杀人呢?我……我和张熙寒又并非熟人……”她下意识向后倒退了一步,面无血色。
纳兰千钧冷笑了一声,面目狰狞,额角青筋暴起:“是啊,若是熟人,你又岂会下手?你瞧瞧我徒儿身上的伤,可是你那薄如冰的云曦双剑所为?肖桃玉,你给我好好看一看!”
浑噩之中的肖桃玉险些没晕了过去。
是啊……
张熙寒身上的伤如此微妙,仔细辨认,这样精密狠辣的伤口,自当出自宝剑?诸如云曦这样稀世难求的宝剑。
仇恨和慌乱已经彻底淹没了这一方小院之中的几个人。
臂弯里软倒的张熙寒似乎大限将至,猛地咳嗽了几声,往日脆生生的嗓音尽毁,直咳得纳兰千钧肝肠寸断,她原本便空茫的视线彻底失焦了,还在无助地唤着:“小师父……小……”
纳兰千钧如今是阴间小鬼王,一己之力搅翻了旧统治,可谓风光得意,呼风唤雨。
“师父在呢,师父就在这里,抱着你呢,你感受到了吗?张熙寒……张熙寒……”
“……你别离开小师父好不好?求你……”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人,此一时让那一声声呼唤给叫得浑身剧烈颤抖、心肝都宛如撕碎,徒劳又哀恸的死死抱住张熙寒。
他明白张熙寒这么一死,便再也不可能与他相见了,因为她本身便不是凡胎,她是一个超越六道之外的存在,只是一朵寿命早就到头的佛前青莲罢了。她的存在,便是为了渡纳兰千钧的苦难,可是任务早已完成,她却又在红尘里流落了十八载。
一旦张熙寒消失,便会真如生死薄上所言——
既无前世,也无来生。
纳兰千钧知晓如此,抱她便更用力了些,似乎这样便能让这个念想永远都不离开自己。
“我……是、真……真的很喜欢……”张熙寒似是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破裂的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后半句话她说不完了,便带着此生终于学到的那一丝丝感情,落下了泪来,“这次……是不是要说……”
“后会无期了?”
纳兰千钧慌乱至极的那个“不”字尚未说出口,怀里的人便蓦地一沉,再没了生息,她的身体又散发出了两百年前渡难期满、行将破碎时的淡淡萤光。
在这个令人浑身血液冰凉的夜晚,张熙寒的尸身化作了无数流转的光华,宛如淡青色的莲花花瓣,袅袅腾腾,飘向九霄,无悲无喜的青莲光芒,终于带上了人世的喜怒嗔痴。
“……”
怀里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没有了。
纳兰千钧的表情近乎麻木,望着空中已经消散的痕迹,一下子又跌回了两百年前的噩梦里,他又成了那个看着父母亲被碾碎成为灰飞的可怜孩子,抓不住,留不得。
一时之间,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十八年前便看着青莲花陨灭更痛苦,还是因一己私欲、强行给了张熙寒阳寿、又得而复失更痛苦。
他恨……
他只觉得自己恨。
恨得要发疯,要发狂,要屠尽这薄情寡信的人间万物。
纳兰千钧扭曲了,他癫狂错乱地咆哮了起来,刹那间近乎死寂的树林风沙狂涌,鸟雀四下惊起,小而温馨的房屋瓦砾翻飞,院落几乎就要拔地而起,万事万物都被卷入了这狂乱的灵流之中,随着那一声声恶鬼般充满震怒的长啸瓦解!
“桃玉小心!”
“顾沉殊!”
那二人几乎是同时要护住对方,竟然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原本,这张熙寒死了,顾沉殊是很开心的,毕竟白捡了个便宜,解决了那多事的废物,可是谁成想那小废物竟然和鬼界的纳兰千钧是师徒。先前一直听张熙寒念叨师父师父的,谁成想她认鬼王为师父,两个疯子走到了一路去。
“纳兰千钧,你别再发疯了!我不知张熙寒是你徒弟,也压根儿不知道她是谁杀的!”飞沙走石之间,肖桃玉扬声道,“我没有杀人,为何不肯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