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而不是我想。一字之差,就让齐悦感觉到这实在是个非常狂妄的小子。但这份狂妄又不会让人生出讨厌,好像这就该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
“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结果到现在两年了……”齐悦微不可查地叹气,内心十分羡慕追野初生牛犊的冲劲,“我拥有过最好的角色,就是现在这个,主角房里的丫鬟,能够说上几句词儿。”
追野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把泡好的杯面塞到她手中,还把自己那碗面里能捞到的丁点牛肉粒挑出来偷偷放到她碗里。
齐悦看着他的脸,斩钉截铁地说:“但你不像我,我觉得你会红的。你是我在这个影视城里看到过最好看的男孩子。”
龙哥资源好,意味着名声也大,投奔他的路人甲乙丙丁也多。追野作为新来的压根排不上号。等了好几天,才等来一个大组,要的群演人数特别多。正好马上要开拍一个大场面戏,这才轮到他。
终于要有第一个角色了!
临开拍的那天晚上,追野搬到了龙哥统一安排的招待所里,听着上铺震天的鼾声,还有隔壁房隔音极差的叫/床声,一切的声响都在折磨着他紧绷的神经,但他充耳不闻,开着床头的小夜灯,盯着龙哥给的剧本页。
严格来说,那只是一行字条,写着:欢呼即可。
他们饰演的是观看体育比赛的观众,被安放在成千上百人的体育馆内,不需要表情,也不需要台词,鬼吼鬼叫就好了。
这比背景板还背景板,至少人少一点,还能勉强带到个糊脸。人一多,场子一大,就像用放大镜找蚂蚁一般,每个人都一模一样。
他将那张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折好,妥帖地安放进胸口,担心它会消失似的,手总是有意无意地碰着那儿,睁着眼睛怎么睡不着。
他静悄悄地下了床,来到走廊外,反而比房间内安静很多。
因此,从楼梯上方传来的说话声和拖拽声就非常明显。
追野立刻走过去查看情况,发现齐悦被人拽着要往房内拖,拖她的人正是龙哥。
“哥,我今天来那个了,真的不行……!”
齐悦脸色苍白,双脚钉在原地不想跟着他走。
龙哥脸色不耐烦:“你嘴巴总没来那个吧?”
他继续使力往内拖,齐悦还在挣扎,明显不愿意,手腕都被掐出一圈红痕。两人拉扯的功夫,龙哥从楼梯的缝隙里看到了下方的追野,冲他大吼了一句:“看什么看,滚远点!”
追野神色轻松,活动了一下四肢,不退反进,一步一步踏上阶梯。
“喂,别做傻事啊!”
齐悦预感到不妙,大叫一声,已经晚了。
追野拳头捏得嘎吱响,义无反顾砸向龙哥的脸。
自从十六岁那年被骗进传销组织之后,他就明白防身的重要性,这两年从不疏于锻炼。再加上在社会上这两年总是有地痞看他孤身一人好欺负,想找他的茬,因此他最熟练的就是打架,挥出去的骨节锋利得像一把小刀。
龙哥挨了一拳,怒极反笑,看向齐悦说:“行啊,我说怎么给我介绍人呢,敢情是新姘头。你行,你真他妈行!”他拿起墙角的板砖,一砖头飞向追野,“滚吧你们两个!有我在,别想继续在这片混了!懂吗!草你们妈的。”
龙哥骂骂咧咧地甩上房门,齐悦看着这两人起冲突,背后都湿透了,门一摔上,她挨着墙角滑下来,乱糟糟地抓了抓头。
她从怀里掏出一包烟,扔出一根给追野,“会抽吗?”
他摇头,随手把烟揣进了兜里,很关心地问:“你还好吗?”
她点燃烟,驾轻就熟地吐出烟圈:“没事的,今晚谢谢你。”
“你报警我可以帮你作证,不然他下次还会这样。”
“……弟弟,真没必要。我和龙哥不是第一次了。”
追野疑惑地歪头:“你们……是情侣?”
“当然不是了!”齐悦背靠着墙咯咯笑出声,“我和他就是互利互惠的关系,不然你以为我那个丫鬟的角色是怎么拿到手的?他手底下那么多女群演呢,论资排辈也轮不到我。”
闻言,追野怔住了。
“别露出那么惊讶的表情。”她无声地咧开嘴,嘲讽地说, “圈内不都是这样的关系吗?连那些顶尖的一线女演员也不能幸免。我就是运气差了点,只能傍上龙哥。如果我能像乌蔓那样,傍上的人是郁家泽就好了。”
追野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弹动了一小下。
“你在说谁?”
“乌蔓啊,现在很火的那个女演员,你这也不认识?”
追野毫无征兆地加重语气,神色严肃:“我不许你在背后这么污蔑她!”
他刚为她打过一架,现在却又对着她恶脸相向。少年人都是这么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吗?齐悦很纳闷。
“污蔑……?这是谁都知道的八卦,不信你去问一圈。可不是我在背后抹黑她。况且我是亲眼看见过的。”她信誓旦旦,“我之前在乌蔓主演的组里当群演,亲眼见到郁家泽来探班,揽着她上了房车。当时还每个人都送了一杯奶茶呢。”
追野咬紧牙关,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连着说了两声这不可能。
齐悦略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她是你的偶像吧?听了这么点料就受不了了?我跟你说,这圈脏着呢,可没你想得干净。你多呆几年就完全知道了。”
追野答非所问,反复地深呼吸,额头的青筋爆起又陷进去。
他低声警告她:“你不许再在外面传播这样的谣言。别再让我听到,不然我不会再顾及你曾经帮过我。”
“可笑!你能堵住我的嘴,堵的住别人的嘴吗?”齐悦被他说得也来了气,口不择言,“弟弟,别把自己想得这么无所不能,至少你连龙哥都干不过。怎么,现在来教训我了吗?路见不平不是这么用的!”
追野没有再和女人拉扯,转过身跑下了楼梯。
他跑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就好像一辆失控的老式大货车,最后没油了,沉重地停在一家烟酒小铺前,气喘吁吁地扒着膝盖,抹了一把额头和眼角的汗。口袋里的那根香烟顺势掉了出来。追野将它捡起,怔忪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这附近有剧组还在拍大夜,所以店铺还开着。他犹豫了一会儿,走进店里要了一包火柴。
不一会儿,铺外黑漆漆的电线杆子下,忽然就亮起了一簇火光,照亮了少年椅靠在杆旁的身形。
他姿势不太熟练地夹着烟,用火柴棒燃着的微火靠近烟头,劣质香烟的气味飘出来,令人几欲作呕。
他一边呛,一边抽,另一只手还捏着火柴,观察在它在风里摇曳,一副随时快熄掉的样子。
可它就是明明又渐灭,最后顽强地燃烧,燃烧在这哈气成冰的冷夜。
就像他心里那点的火光。
汪城从棚里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少年抖抖索索地抽着烟,恶心到快要吐出来的样子,却还是一口接一口,表情复杂又痴迷,似乎烟草是这个世界上此时能唯一缓解他痛苦的东西。
汪城原本离开的步伐一顿,感到好奇地驻足。他有观察人类的兴趣,这是一个做导演的必备素养,观察有趣的人性,再描摹人性。
他等着少年抽完了这支劣质香烟,对方抬起眼,和暗处的他对上眼神。
汪城为之一震。
面相看上去那么年轻,怎么会有这么创痛的眼神呢?汪城忍不住想,这真是放在大屏幕上,一双什么都不必说就会让人觉得有故事的眼睛。
重点是,这个场景,让他迅速想起了自己即将完稿的剧本,《孽子》。里头有一幕,男主角也是这么抽着烟,抽下去的是闷痛,吐出来的是狠决,一种天地不仁势要厮杀的狠决。
他内心里其实已经早就有别的人选,但这一刻,他敏锐的直觉告诉自己,不能错过。
就这样,追野在他人生又一次遭遇没顶之灾的无边黑夜,那根未灭的火柴棒在风里熬到了最后,给他带来了新的转机。
汪城抛来了试镜的橄榄枝,但却没有给他剧本。
直到去拍面试场地,追野也不知道自己会出演什么角色,但他猜想应该是没什么台词的背景板吧?他已经上网查过汪城,对方是很了不得的大导演,大概是因为出于对作品的严谨,才会连龙套都要亲自费心思地面试。